若是放在以往,见到易年如此,周晚和章若愚或许便会叹息着放弃追问,选择尊重他的决定,将那份担忧压在心底然后默默地支持他。
兄弟之间,总有无需言说的信任与空间。
但今时不同往日。
大陆局势波谲云诡,姜家的阴影如利剑高悬头顶,万妖王的合作脆如薄冰。
而易年自身所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悲壮的孤绝感,以及那用真假掺半的借口构筑的伪装…
这一切都像无数根细线,紧紧缠绕在周晚和章若愚的心头,让他们无法像往常那样轻易放下。
他们太清楚了。
以易年的性子,若非那真相残酷到足以颠覆一切,若非那后果沉重到他宁愿独自背负所有,他绝不会选择用欺骗和沉默来对待他们这两个最亲近的兄弟。
他选择了“骗”,这本身就意味着那被隐藏起来的“真”其残酷程度可能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
那或许是一个一旦揭开,就会让所有人都陷入绝望,让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义的恐怖真相;
又或许是一个一旦实施,就会让易年自身万劫不复,甚至永世不得超生的疯狂计划。
可是,了解也意味着无奈。
他们同样深知易年一旦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当他认定某件事必须由他独自完成独自承担时,那份固执是何等的坚不可摧。
他既然选择了紧闭心门,那么再想从外面叩开无异于徒手撼山,难于登天。
于是,质问过后,舱室内再次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漫长,更加煎熬。
月光悄然偏移,清冷的光辉渐渐被东方天际泛起的白色所取代。
离江的水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哗啦啦地,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的秘密。
三人都没有动。
周晚依旧笔直地坐着,眼神却不再聚焦,仿佛穿透了离江望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章若愚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
易年则维持着那个近乎永恒的姿势,垂眸静坐,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时间在这凝固的氛围中流逝。
最终,还是周晚率先打破了这持续了整整一夜的沉默。
深吸口气,又长长叹出。
看了一眼依旧沉默不语的易年,又看了看身旁同样疲惫不堪的章若愚。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转身,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朝着舱门走去。
就在脚即将踏出舱门的那一刻,还是停了下来。
没有回头,背对着易年,问了一个问题:
“易年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关于局势,关于合作,那些都是真的吧?”
没有问那个隐藏的秘密,没有问易年的计划。
易年终于有了反应。
抬起头,看向周晚那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没有任何犹豫,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和肯定。
听到这声肯定的“是”,周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同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不再停留,迈步走下了舷梯,身影消失在渐亮的晨光中。
章若愚看着周晚离去,也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易年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在易年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拍完这两下,章若愚也转身离开了,追随周晚的脚步而去。
喧嚣散尽,人声已杳。
易年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
“今年的雨……还真多……”
易年望着窗外的雨幕,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了一句。
随后收回目光,俯身拾起那本不知何时滑落到地上的泛黄书卷。
轻轻拂去封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像往常一样,缓缓向后靠进那张柔软的躺椅里。
书页被翻开,目光重新落在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字句上。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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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云舟,周晚和章若愚一路沉默,回到了周晚的小院。
冰凉的雨丝并未停歇,将院中的翠竹和石桌洗刷得一片湿漉漉的清冷。
龙桃不在院中,不知是去观看比试还是处理妖族事务。
两人在石桌旁坐下,也顾不上擦拭凳子上沾染的雨水,相对无言,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说说吧…”
周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你之前发现了什么?易年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需要将双方掌握的碎片拼凑起来,尽管知道可能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章若愚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丝懊恼和无奈。
将之前自己察觉到易年异常,以及后来在云舟上试探性地询问,易年给出的那个看似合理如今看来却漏洞百出的解释,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晚。
章若愚回忆着易年当时的语气和神态,“他说得挺像那么回事,我也就信了。”
周晚听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为了稳住你,随口编造的又一个借口罢了…”
章若愚沉重地点了点头,认同了周晚的判断。
双方信息一交换,情况依旧和之前差不多。
易年确实透露了不少信息,关于局势,关于合作,关于危机,这些宏观层面的东西他并未完全隐瞒,因为也瞒不了。
但一旦涉及到他个人的具体行动计划,尤其是那个被他深藏起来的核心,他便立刻变得滴水不漏,甚至不惜用真假结合的谎言来构筑迷雾。
“那你呢?”
章若愚看向周晚,“你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就因为万妖王合作条款里的不确定性?”
周晚靠在椅背上,望着檐下滴落的雨线,眼神深邃:
“这是一部分,更主要的是感觉…”
顿了顿,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他最近所有的行为都透着一股强烈的目的性,不惜一切代价,创造一段稳定的不受干扰的时间,这不像是在为一场可能到来的战争做准备,更像是在为他自已争取完成某件‘私事’的机会。而且这件事他认定我们绝不会同意,甚至无法接受。”
说着,目光锐利地看向章若愚:
“尤其是他那种状态,有时候看着我们,眼神里会闪过像是告别一样的东西,虽然很淡,很快…”
章若愚默然,因为他也能感受到易年身上那种日渐浓郁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孤寂感。
“对了…”
周晚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体,“你之前说你看他看书有个习惯,那你发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法阵…”
章若愚回着。
“法阵?什么样的法阵?你看清了吗?有什么特征?”
周晚连声追问,身体都不自觉地前倾。
章若愚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道:
“当时只是诈他,我哪里懂什么法阵…”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要困住什么东西?”
章若愚问着,以他对法阵的了解,也就这些作用。
“不一定…”
周晚摇了摇头。
章若愚抬起头看向周晚,眼中带着询问。
周晚站起身,在小院中烦躁地踱了几步,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也毫不在意。
“我们之前一直想的是,他在谋划什么对付姜家或者万妖王的惊天手段,一个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秘密计划,但换个角度想……”
说着,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盯着章若愚。
“有没有可能,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
“他自己?”
章若愚一愣,随即眉头也紧紧锁起。
“对!”
周晚的思路仿佛瞬间被打开,语速加快:
“你仔细回想一下!从南昭回来之后,他是不是就变得异常?几乎足不出户,终日窝在那云舟之上?以前他虽然也喜静,但何曾像现在这样,近乎自我囚禁?”
章若愚顺着周晚的思路回忆,脸色渐渐变了。
确实,自从易年从南昭归来,几乎再也没有踏足过地面。
“还有南昭大战之时…”
周晚继续抽丝剥茧,眼神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沉:
“那是何等关键的时刻?南昭人族与妖族厮杀,血流成河,局势瞬息万变。可他呢?他一直就在云舟上,最混乱最需要强者稳定局面的时候,他却始终未曾下场!当时我们觉得他是为了保存实力应对万妖王,或者另有深意,但现在看来,会不会是…他当时‘不能’下来?或者‘不敢’下来?”
“不能?不敢?”
章若愚喃喃重复着,心脏猛地一缩。
他为何终日留在云舟?
或许云舟上有他布下的特殊阵法,可以压制或者缓解他的问题?
他为何在南昭大战时选择旁观?
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的状态,根本无法支撑他参与那种级别的混战?
而他如此迫切地需要一段“平静的时间”,不惜与万妖王合作,甚至可能编织谎言稳住他们。
其根本目的或许并非为了执行某个计划,而是为了…
“自救”?
或者,是为了在他“失控”或者“恶化”之前,完成某件必须由他完成的事情?
“身体或者精神…”
章若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可能吗?他可是真武境界的强者!”
“真武强者也是人!”
周晚越说越觉得可能性极大:
“正因为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才无法对我们言说!他是一国之主,是北祁的支柱,是所有人心中的定海神针!如果他倒下的消息传出去,会引起何等恐怖的动荡?万妖王还会遵守那脆弱的协议吗?姜家会不会立刻发动总攻?北祁内部那些潜伏的势力会不会趁机作乱?”
章若愚被周晚这么一说,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易年所有的隐瞒,所有的独自承受,所有的“托孤”姿态,都有了无比沉重且合理的解释!
他不是在谋划一个秘密计划,他是在独自对抗自身可能出现的“崩溃”!
小院陷入死寂。
只有雨声淅沥,敲打着两人冰冷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