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恨？”朋友不可置信地怔怔重复了一遍。
沈流英忽然觉得冷，铺天盖地的冷钻入她的骨血，寒气像是无知无觉的强盗一般迅速闯入她的四肢百骸，仿佛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血液都被狠狠霜冻了。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她却冷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个声音告诉她，快走，快走，离开这里，不要再听下去了，否则你会掉入更深的深渊。快走，快走……
可是沈流英的脚像是被冻坏了，她僵直着身体站在那儿，从窗户那里射来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恨，她有什么可恨的呢。她生来富贵，婚后也幸福美满，是人人艳羡的富太太。薛敏她有什么可恨的呢？什么会让一个从小到大都长在蜜罐子里的女人生出恨意来呢？
毫无疑问，不是物质上的匮乏，便只能感情了。
而二十年前，她才刚刚出生，所以不会是她的原因，那就只能因为，贺晨曦。
“小敏，你生活美满，家境优渥，你有什么可恨的？”朋友反应过来后问道。
沈流英其实也想问问，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视而不见，为什么漠视自己，又为什么，恨。
薛敏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过往的事似乎让她难以启齿。“我怀孕的时候，贺晨曦，他出轨了。”
薛敏似乎对这件事积怨已久，也因此对贺晨曦心存恨意，她说话的时候都透着难堪和憎恶，看得出来，若非是因为实在无法再遮掩下去了，薛敏是一定不会说出这件事的。
朋友更加震惊了，因为贺晨曦是大家交口称赞的好男人。他只要下班了就会回家陪伴妻子和女儿，除非必要绝不应酬，也从不出入什么声色场所，总是会把妻儿挂在嘴边，十年如一日地对薛敏好。这些大家有目共睹，说句实话，在x市，谁不艳羡她薛敏的好命呢。
“……怎么可能？”朋友是这样想的，话也就不自觉说了出来。
薛敏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眼底满是冷意，“怎么不可能，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
“所以你就……你就，你就任凭旁人换走你的女儿？”朋友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错怎么能怪在自己的亲生女儿头上呢。
“对，”薛敏的声音忽然发狠，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我就是要让他帮别人养孩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一直觉得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就让他一直这么自以为是。”
“我倒是要看看，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薛敏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被这件事压抑了许久，也因为这件事儿痛苦了许久。
“我倒是要看看，到时候，他会不会比我那个时候更痛苦。”
“只要一想到他悔恨交加的样子，想到他不得解脱，时时痛苦的样子，我就高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薛敏吗？”
“你知道的，当初结婚的时候他说会一直爱我，可这才多少年？他就变了！”
说到这儿，她原本落寞痛苦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尖锐，“既然他都能变，我为什么不能变！”
朋友被她的话惊到了，没想到薛敏会变成这样，“小敏，那是你亲女儿啊！”
“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你就一点也不心疼吗！”
“那又如何？”薛敏尖声反问，“她是我女儿没错，可她身上也流着贺晨曦的血！”
“你难道要我日日看着她，日日痛苦吗？”
“只要她在一天，我就会想起贺晨曦和那个女人令人作呕的画面。”薛敏的声音开始颤抖。
“容容，你不知道，他们有多恶心……我只要想到，就觉得恶心。”
朋友看她这个样子到底也是心疼的，“小敏，你糊涂啊……你就不怕那个孩子知道……你不怕她怨你吗？”
“……我不在乎……”
沈流英毫无血色的脸上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来，强迫自己该走了，否则到时候丢人的也只会是自己。或许会有旁人可怜的目光，但是沈流英不需要，她再也不想收到任何人可怜的目光。
她像是个行尸走肉一样返回了自己房间。
沈流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那天她靠在墙上僵立了一夜。
即便是这样，她也只是觉得眼眶发涩，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想想也是，一向顺风顺水的大小姐，怎么能容忍来自恩爱的丈夫的背叛呢。
也许，薛敏是不想看到自己的。
难怪她总是对自己不满意。
……
沈流英的真实性情被她压抑得很深，她不给旁人看，甚至也不给自己看。
因为没有人爱她，也从不会有人爱她。
于是久而久之的，她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她不讨人喜欢，从不值得人爱护。
她是这么想的，便决定自己做那个第一人，学会自己爱自己。
其实她很羡慕小学里前排左坐的女生，她每天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小裙子，头上戴着她说不出口的亮晶晶的小东西，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奇样式的小东西。
那个女生有时候会穿着鹅黄色的公主裙，有时候是白色的，有时候又是彩色的，甚至也有黑色的，但无论什么颜色，只要被穿在了她身上，都会又一种在闪闪放光的样子。
那个女生头上总是会有各种各样颜色的小发卡，粉的樱花夹子，绿的西瓜样式的，甚至还有凤梨的，樱桃的，菠萝的……还有一个沈流英最喜欢的，五彩小星星的发卡，她总是在暗处偷偷观赏她的发卡，像是仰望星星的尘埃。
真好看啊。
据说她的妈妈很爱她，爸爸也是。
她妈妈每天都会来接送她，每天也都会给她带不一样的小零食。
真好啊。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那个时候她的脑海中就这般形成了一个意识，原来爱能让人变成闪闪发亮的星星。
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星星？
原来有父母就有爱，她羡慕星星，头一次生出了成为星星的念头，等回头她找到自己的父母，会不会也变成星星？
纵然羡慕那个女生，可她不会这样穿，自从被人再次带回孤儿院以后，她就再也不会穿什么鲜亮惹人注目的衣裳了。
她真的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华衣美裳，喜欢美食，想要到处去玩，想要不计成本，不用去算计自己手上还剩下多少钱地去玩。想要不去想学费，书费，住宿费……想要自由自在的，想要和贺书颖一样，自信，开朗，大方，惹人欢喜。
她没恨过贺书颖，真的。
贺书颖是她曾经最羡慕，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她真的被贺家养的很好，好到她开始有些自哂，书颖天真可爱烂漫，谁会喜欢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沈流英呢？
可她又偏偏是这样，多年以来的经历让她不会去责怪自己，她就是这样的，就算旁人都不爱她，就算她再怎么自私，她始终都要爱自己，若非如此，沈流英早就已经死了，哪里还有今天。
她不恨贺书颖，也不会去报复她，这一切不是她造成的。没有必要去对付无辜的人，沈流英冷静地想。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去想，若是当初她没有被换走，是不是，现在就和贺书颖一样了，会是她最满意的样子……
她也会一直天真，一直善良，一直热爱生活……
她私心里蛮横地想，既然自己是贺家的亲生孩子，那贺家的家产是否应该都是自己的？
她不要爱，也不要父母，不要贺书颖的道歉，不要……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能不能，把家产都给她，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
如果没有很多的爱，那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多到她可以不用去费心计算，多到她可以不用控制，多到她可以不用省吃俭用……
她就是这样坏，这样自私，又这样冷血。
……
梦境像是一个轮回，沈流英又在梦里经历了一遍曾经发生过的事。
痛苦一直在重演，她其实一直都没有放下。
让人觉得难捱的记忆好像是被人刻意压在了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人好似因此会重新变得正常了，恢复了创伤。可只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记忆就会再次涌现。
因为，有些记忆就像是被人刻在了灵魂上，任凭你怎么努力，也无法忘却。
或许，原辉的死是一把打开被封存记忆的钥匙。
梦中的她没有哭，梦外的她替自己流了泪。
索性距离天亮也不远了，顾焓章干脆让人将文书和密报呈了上来翻看批阅，起初他并没有发觉床榻上的少女在哭，直到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小声哽咽。
那声音很小，也很轻，甚至有时候都比不上他翻阅文书的声音。像是一场秋日的绵绵细雨，潮湿阴郁，暗自占满了心绪，独自欢喜，独自愁。不期待他人的惊喜，也不期待他人的怜惜，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顾焓章眉梢轻动，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因此想了这么多。
思绪从手中的文书中抽离出来，抬眼望去，就见到了杨铭满脸忐忑的不安，顺着细弱的哽咽啜泣声看去，果然是床榻上的少女。
眉心攒起，叹了口气，无奈将手中的文书放了下去。他开始有些后悔救助这个少女了，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她总也好不了，不是喊疼就是哭……可人到底是他救回来的，总不好中途抛弃。
无视杨铭紧张的目光，他站起身走近了少女的身旁，高的影子渐渐笼罩住了她愈发苍白的脸。她的脸上泪痕点点，眼尾红的厉害，浸润了小片的被褥，也不知是这样哭了多久。
伸手在她鼻息间探了下，气息依旧微弱，好在人还活着。
“从前也未曾发觉，你原来这样爱哭。”叹息一般的话普一出口倒是让他自己先惊了一瞬。
观南与杨铭对视了一眼，二人悄声离开了这里。
顾焓章将杨铭浸润了冷水的布巾叠好为她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复又重新将其放在她额头上为其降温。
“……不要哭了。”
床榻上的少女依旧紧闭着双目，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时不时从唇缝中溢出一两声的哽咽。
顾焓章自认还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情况，若是军政大事，他还有解决的法子，可是对这样昏迷的人，他倒还真没什么经验。
“哭什么，还是因为疼？”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是想起来有一种致人麻痹的草药好像能绫人暂时忘记痛苦。可惜的是，这个草药现下并不在画舫上。
有些难办。
果然从前的想法是没有错的，女子就是要比男子要麻烦许多。
或许从前自己的判断出了些差错，这个沈流英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正打算离开此处的顾焓章刚刚转身。
还未曾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听下人来报说靠岸了。
一行人很快就被家仆迎回了云深阁，这也是顾焓章在冀州的临时住所。
因着少女的伤势严重，杨铭等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用担架抬着她回去。
苏青早就得了信儿说陛下救回来了一名女子，于是早早便候在了锦绣堂。
随着人群乌泱泱地走近，陛下的身后就是那名少女。
等将人好不容易扶回了榻上，苏青也免不得出了一身的汗。
这个少女情况不容乐观。
女子素来体弱，再加上这样严重的失血……如何能撑过拔箭呢。
见她身上穿着半干不干的衣裳，苏青皱了皱眉，剪开了她背后箭伤处的衣裳。吩咐人去寻个女子来为其换衣，特地吩咐了箭伤处不必动。
也幸亏有杨铭为其吊住了性命，才让她撑到现在。
接下来就看她能不能撑过去了。
顾焓章几乎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再加上这样被折腾了一整晚不禁有些疲倦，他也素来不是什么会委屈自己的人，“此处交给你们了。”话落就离开了此处。
人各有命，能不能活下去，全看她个人的造化。对此，顾焓章从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