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七年，一月二十一日。
上午十点，西德尼·逻辑球馆一楼的新闻发布厅内座无虚席。长条桌罩着哑光黑绒布，桌上醒目地摆放着格兰德同人队的队徽。空气里弥漫着混合咖啡因与探究欲的气息，将现场气氛烘得燥热。场内的新闻工作者们见主角登场，纷纷拿起录音设备准备记录；周边的摄影师们，也端起手中的长枪短炮，聚焦于台上。
李楷身穿一套印有队徽的白色训练服出现在现场，在新闻官的指引下，于长桌一侧落座。他左手自然地放在桌面上，受伤的手指上戴着段封尘送的那副碳纤维护指；他神色平静，眉宇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倦意，脸侧那几点尚未褪尽的浅淡痕迹，又平白添出几分易碎感。
这是昨天两人在专机里喝茶时就议定的剧本。不同之处在于，李楷原以为接受采访的仅自己一人；此刻，宗政正宗却出现在长桌另一侧，与他相隔足有一米的距离。
宗政总监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袖口处那对克什米尔蓝宝石袖扣折射出幽冷的光。他面若冰霜，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戏码打着节拍。
镁光灯闪烁的频率陡然升高，发布会开始了。新闻官总结出的几个关键问题，与两人昨日在专机里预演的基本一致：手伤、赛后晕厥、未来状况，以及那段意外被球迷拍下的灌水视频……
「关于17号那天的事，」李楷按照昨日的预演沉着开麦，不轻不重的声音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嘈杂，「首先，要感谢所有关心我的球迷。视频记录的情况，确实存在。那是赛场边争分夺秒的时刻，专业人士在极端情况下，为了我的健康和安全做出的判断。我理解他们的出发点，也感谢他们的负责。当时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但比起在场上倒下，还是值得的。」
「呵呵、值得？我想再看一眼视频。」质疑的声音，并非来自任何媒体，而是身旁这位朋友。宗政正宗的临场发难让李楷有些手足无措，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与昨日精心预演的剧本完全背道而驰。
不等他理清思路，其中一段网传视频已被总监示意投放到大荧幕上；画面不甚清晰，但依然能看出营养师在替补席上近乎粗暴地钳制住他下颌，将整瓶水不容分说地灌进他嘴里……
「真可怜啊。李楷队长，」宗政总监盯着屏幕戏谑地笑着，「比起谈值不值得，难道没有更该向大家解释的事情吗？毕竟，托你这场‘卖惨’表演的福，你的挣扎被无限放大，现在满世界都在指责球队虐待伤员。」
好友此刻的嘴脸堪称惊悚……即便知道他是要表演决裂的戏码，也很难再保持冷静。李楷努力平复着过速的心跳，贴片下的指尖却泛出细汗，「表演？我已经在尽力配合……」
「配合？」宗政截断话头，眼中满是惊讶，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说实话，你对管理层的配合度，比你当前的投篮命中率还低。不如，让我来为大家说明一下情况吧。」他转向台下的镜头，自认公允地道：「三天前，李楷队长在自己生日当天的比赛中，拒绝服用电解质液，险些导致无法上场；视频中的营养师，不过是在危急情况下履行医疗组职责。我们从不会‘特殊对待’任何一名球员，职业球员也不会因为半瓶电解质水，就表现出那副惨状。」
「当然了，」他轻蔑地扯起嘴角，意有所指，「可能是有些更金贵的‘偶像球员’，连按医嘱喝水都需要人哄？呵，我奉劝他们不如趁早改行，去拍偶像剧吧。」
面对这种嘲讽，李楷本可以充耳不闻。但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总监的意图：就是要在公众面前激出他的真实反应，好让这场戏看起来更加逼真……
总算参透领导的险恶用心后，他果真是有了情绪，只想抄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敲他头上！奈何，为了球队形象他只好稍加忍耐；再抬眼时，褐色眸子里真切地掠过一丝愠怒，开了口却是带着笑意，「总监这么会编故事，怕是不需要我坐在这浪费时间了吧，您继续随意发挥就好。」
宗政鼻尖逸出一声冷哼：「这可是你的工作职责。你该不会以为，上场12分钟拿到8分，就能配得上这份高薪了吧？还是言归正传吧，跟大家解释下你赛后晕倒的问题。」
李楷心猛地一沉，莫名升起一股窒息般的痛楚……他故意攥紧左手，护指下的关节瞬间传来那再熟不过的、如遭电击的锐痛……
果然，这身体上的疼痛都可以克服，偏偏这心理上的折磨叫人难以忍受……
他终是没有任性退场，而是继续履行职责，声音因压抑变得很低：
「关于……那天，我还没回房就睡了过去，还好有马克接住了我……事后做过全面检查，确定只是暂时性昏睡。多亏队友和队医的帮助，我的身体没有任何不可逆损伤，完全能够胜任接下来的比赛。」
「哼。」耳边传来熟悉的冷笑，他装作没听见，抬起左手，刻意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缓慢而坚定，「手伤也在稳定恢复中，没有造成二次创伤，不会影响之后的比赛。为了球队、为了支持我们的球迷，我会尽快恢复到最佳状态。」
宗政总监象征性地鼓起掌来，「精神可嘉。不过医生的原话可是‘神经末梢恢复延迟，存在永久功能性损伤风险’。当然，职业体育向来只看结果和数据，我个人倒也很好奇，用那只……连剥个橘子都费力的手，能打出什么样的精彩成绩？」
李楷好似没有听见，既然总监想要这种效果，他便如其所愿。此刻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份痛苦又难堪的差事……
兴许是看出队长濒临极限的紧绷状态，场下记者体贴地将火力转向另一位球队领导：
「总监先生，就在队长累倒的第二天，格兰德同人队官方公布了一份价值超过千万A元、创下球队历史记录的顶薪续约合同。不少球迷质疑合同的内容与时机，认为这更像是对李队长商业价值的透支，甚至有传闻称您二位因此合同产生了严重分歧，致关系破裂……」记者顿了顿，犀利发问：「这难道不会威胁到球队后续的凝聚力吗？」
李楷纹丝不动，垂眼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嘴角似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
关于这个问题，宗政正宗昨日在专机上也与他交过底：新合同条款被刻意加入‘伤病影响战绩则降薪50%’的苛刻条件，对外营造出‘球队管理层一切为了利益’的假象。若按原计划，他的回应需要配合合同细节的‘泄露’，成功将矛盾引向‘利益分歧’上。只是此刻，不知道总监会如何发挥？
「商业合同的核心是权责对等，天价薪酬必然对应顶级的竞技贡献与可控的风险水平。职业体育，更看重结果和风险评估。」宗政总监的语速很快，公事公办地阐述着冰冷的商业逻辑：「免责条款并非针对个人，而是对全体股东与投资人负责的必要之举，以确保球队资源能精准、合理地配置。」
他话音稍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李楷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宣读判决：「就像这份合同，李队长签下它时就清楚这高薪背后的条件。例如，‘因伤病导致单场得分低于15分，当赛季薪资将自动下调50%’等条款。呵。如果现在又觉得这样的条款无法接受，想反悔？也来得及，只要再找一个愿意为‘玻璃人’掏出顶薪的冤大头就行。」
那几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李楷耳膜。
不愧是最好的朋友、最了解自己的人……
李楷在心中感慨。
感慨对方总能最精准地摸到自己的软肋和痛处，然后毫不留情地施加攻击。
不得不说，他成功了。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冰冷无情的人形AI，他做到了。
这影帝级的演技比预想中更狠，狠到让他几乎忘记那杯加奶的九曲红梅，忘记专机卧室里那套为他定制的止痛系统……又或许，那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日后而准备的？
李楷几乎想要当场反击，可惜脑子里仍记着‘人形AI’那如同渣男般的话语：“记住，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
而他此刻垂着眼、咬牙隐忍的模样，不正好完美诠释了一个被当众羞辱、只能强咽愤怒、无力反驳的‘玻璃人’队长形象？
宗政总监全程视他如空气，甚至还流畅地抛出了最后的烫手山芋：「至于……私人关系、团队团结这种精神层面的议题，显然更适合由我们擅长凝聚人心的李楷队长来作答。请吧。」
李楷队长强迫自己抬起酸涩的双眼，迎向台下那些略显期待的目光。骤然密集的快门声如暴雨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如领导所愿，面无表情地背出提前练过的台词：「关于新合同，我很感激球队管理层对我价值的认可，尤其是在我带伤的情况下。至于我和总监……」
「多年来并肩作战，共同度过艰难……有共同的理念，也会有不同的看法。讨论过程中偶尔有些碰撞，这在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中并不罕见。」说到这，他顿了顿，重振旗鼓后又重新注入了队长的坚毅：
「就算我们之中出现了个人分歧，也绝不可能撼动球队的目标，尤其是在冲击冠军的关键时刻。我们和管理层都只有一个共同目标，就是带领格兰德同人队赢得胜利。任何工作上的理性讨论，都服务于这个最高目标。请大家不要再过度解读，球队的团结、毋庸置疑。」
说完，他径自站起身，不容置疑的强硬姿态中还藏着一份近乎悲壮的脆弱。他在工作人员簇拥下离开，单方面宣布了这场戏的终结，再也没有去看宗政一眼，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结束。」宗政总监露出最后一道公式化假笑，便冷漠地转身，从另一侧的员工通道迅速离场。
他避开人流，快步闪入后台走廊尽头，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塞进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甚至等不及回房，便点开直播回放。不出所料，屏幕上铺天盖地的弹幕已将他唾弃得体无完肤。言语之恶毒直击灵魂，祖宗十八代几乎都被问候遍了，字字句句恨不得掘他家的祖坟……值得庆幸的是，他生来便无坟可刨，无祖可祭，倒也算是百毒不侵了。
「不好。戏过了吧？我怎么看起来这么欠……」宗政正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男人。
「是啊！」小黑七号感叹之后惊觉不对，连忙改口：「不过你这也是为了衬托出我们队长的光辉形象，实属情非得已、用心良苦！」
光辉形象？
宗政这才看清李楷错愕地看向自己时，脸颊上那点无处遁形的伤痕。并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一步步逼到破防、黯然、甚至碎裂……那些瞬间，似乎更像是不含任何技巧的本能反应……
走廊尽头的光，照出了宗政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有完成一场完美演出的冷冽，也有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心疼。
他默默地退出直播，打开微信页面，给那朋友发去一条加密信息：
“演得不错”
想不到几秒之后，便收到那人回复：
一个熊猫人暴揍表情包，图上还单配了一个显眼的“滚”字……
……
「完了，他竟然连一个字都不愿意打。看来是真生气了！」小七表面担忧的伪人声里满是坐等看戏的幸灾乐祸。
「我限你在晚饭之前把他哄好。」
「啊？让我去哄的话，他只会更生气吧！明明只需要你见一面，再说两句真心话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限你今晚之前，把他约出来跟我见面。」
……小七沉默两秒，发出一声类似处理器过载的噪音，「行吧、试试就试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