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的声音，应该也不是她。”
宋仪茜睁大了眼睛，想要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
“再......再见。”
然后再次落荒而逃。
这嘶哑的声音，的确，已经不是宋仪茜的声音了，说她不是宋仪茜，也是......没问题的。
只是，为什么，她还会后悔呢？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闺女？嗯？”何梅尖利的声音似乎要穿透人的耳膜，“你弟弟现在正缺钱的时候，你的钱到底是哪里去了？这里也说没有，那里也说没有，那你现在做的这些，都是给人白打工？”
“我......”
“别总是这么看着我，你还知道我是你妈？白打工就不知道找他们要钱吗？连自己的钱都要不回来，你这么多年活着也真是白活了，简直半个傻子！”
何梅气急败坏地把桌上的果盘推到地上，里面的苹果和瓜子散落了一地，哗啦啦一阵响。
她看着地板上破碎的瓷片许久，喃喃道：“真是疯了！疯了！”
然后进了房间，反锁了门。
宋仪茜愣在沙发边上，反应过来何梅已经进了房间，才追上去敲门：“妈，妈！”
“别叫我妈，你不是我的闺女！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用的闺女！”
少女纤细的手指，骨节却略粗，手指的指腹和常用的关节布满了厚茧。
这双手慢慢从门板上滑落，垂落在身侧，随后一根根手指紧紧攥在一起。
还能听到里面何梅在抱怨。
“还以为闺女会唱个歌，长得也好看，做明星可以赚大钱，全家都能过上好日子，谁知道这做明星啊也抵不住胳膊肘往外拐。不愿意要钱，还不知道是怎么就不愿意要钱！家里辛辛苦苦供她上了这么多年学，女孩子家家的，上到高中还不满意，瞧瞧她自己买的那些书，全是什么练习题。你说说，这要是真的听话不打算上学了，要那些练习题有什么用，啊？到头来，还不是想上学！就是不愿意帮她弟弟一把！”
“是啊，怎么和你说呢......我这会儿也是气上头了，不知道这闺女天天都在想什么！女孩子大了怎么也是要嫁人的，嫁了人之后很快又要养孩子，自己学历再高也是个帮别人操心的命，这上多少年学不都一样吗？......”
少女的影子，最后还是离开了门后。
没有必要了，没有必要再去叫“妈妈”了，即便再叫多少声，再做多少家务，学着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什么都抢着帮忙，都没用了。
没有弟弟重要，始终都没有弟弟重要，试多少次都会是一样的结果。反正是女孩，长大也是要嫁人的，嫁出去，也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所以，没有人会把她当成一家人吧。
“啊——！！！”
嘶哑的喊叫声从窗口飞出，少女终于想到了一个能够让自己名正言顺摆脱“影子”的办法。
对啊，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还可以靠嗓子去赚钱，那么，只要这最后一点资本都没有了，她没有办法再去为弟弟赚钱了，是不是，就没有人会逼着她去做那些事了呢？是不是，就没有人会要求她去帮弟弟了呢？
要是赚不了钱，她或许还可以用之前存下来的钱去继续念书，到时候想办法离开这里，将来可以看看大学是什么样子，也就再也没人会嘲笑她了。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麻烦......给我一些烟。”
“烟？哪种牌子的烟呢？我们这里的香烟品牌很齐全的，您可以随意挑选。”
“最便宜的就好，我想买......很多。”
似乎从未见过这样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来买这种东西，售货员犹豫了犹豫，微笑着问道：“小姑娘，吸烟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虽然现在大家都不太讲究这个，女孩子也不是说不可以，但是......为了身体，还是少吸一些。或者，你可以换个好点的牌子，贵了也就吸的少了，对身体的危害也会小一些。”
“不......不用了。我就要最便宜的，麻烦你拿给我。”
何梅还在房间里和自己的熟人抱怨，客厅昏暗的光线下，空无一人。
宋仪茜提着刚买来的香烟，从门口溜进家中。
何梅骂骂咧咧地打开房间的门，看到的就是出现在门口的宋仪茜。
少女浑身绷紧，汗毛竖起，一双眼低垂，看向地面，没有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站在没有开灯的走道尽头，浑身被黑暗遮住，从何梅的角度，根本看不出她是在遮掩手中的东西。
倒像是认错的孩子，背着手在自责。
何梅冷哼一声，没有理会女儿的“道歉”，去厨房做晚饭。
“小兔崽子，就是说了几句，只会在那里傻站着，连做饭都不会做了！”
若是在平常，宋仪茜都会听出她话里隐藏的意思，然后去厨房帮忙做晚饭。
但是何梅这次刻意说得很大声，却没得到女儿的回应，只能自己去冰箱拿了菜去洗。
这些事之前可都轮不到她来做，毕竟生了个女儿，早就该从家务活解脱了。谁知道还有这种时候，做女儿的竟然和妈妈生气，还置气什么都不做，她这么多年了，只要女儿在家里都没做过家务，今天算是回到从前刚嫁过来的时候了。
宋仪茜知道这个时候何梅心情很不好，也没再去和她说什么，提着香烟脚步飞快地回了房间，反锁了门，把灯打开。
从窗户这里，可以一直望见不远处的小广场，那里有很多小孩子，和父母在一起，每天都是。
他们笑得很开心，总是很开心，他们的父母也总是笑着陪在旁边，是幸福的一家子。他们......似乎都是这样的。
可是站在窗户这边，遥遥看着他们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和他们一样，为什么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就要在家里，像是被人折断了翅膀的金丝雀，只等着欣赏的人过来扔硬币打赏，而没有作为鸟儿原本应该有的日子呢？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宋仪茜看向自己手里提着的塑料袋。
是百货店里最常见的那种塑料袋，上面什么都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很廉价，不过没有关系，反正里面的东西也很廉价。
哪怕是刚才那个售货员，看起来好像是在关心她，恐怕也是想着多挣些钱吧？别以为她不知道，前段时间她还无意中听到了那附近老板在和卸货的人谈话，那家店里，无论贵的还是便宜的，所有的烟都是同一家厂子出来的，不过是换了不同的包装罢了，说到底，就是为了骗人的钱，全都是假烟！也就是那些男人，平常根本洗不起好烟，还非要装作很有钱的样子，才去那家店里买“便宜些的好烟”，然后出去和人炫耀。
这个世界上的人，多半都是这样吧。
宋仪茜颤抖着手，把自己买来的烟，一盒一盒摆在桌子上。
她其实还是害怕的。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把烟摆在自己面前。
家里从来不许女孩碰这种东西，理由是，如果吸了烟，那就是坏女孩，之后长大了也没有人愿意要的，没人要，就嫁不出去。
还需要什么呢？火？
宋仪茜想起父亲平时吸烟的时候，会顺手放在客厅窗台上的打火机。
他每天都是满面愁容，站在那个窗口边上吸烟，打火机和燃烧到一半被按灭的烟头，都会被扔到那个窗口。
宋仪茜重新打开门出去，何梅还在厨房，流水声哗啦啦响着，客厅的地上滚落着几个苹果，还有散落成一片的瓜子。
那是何梅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最喜欢放在手边的东西。一边看着最新的电视剧，一边吃着瓜子，吃着苹果——何梅总是这么会照顾自己。
宋仪茜从瓜子上踩过去，咬着牙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被踩裂开的瓜子壳，然后走到窗边，在昏暗的光中，在厚重的窗帘后摸索。
很快，就摸索到了一个打火机的外壳。金属光滑冰凉的外壳，摸起来有种莫名的舒适感。
这是在这个家里只有男人才能碰的东西，现在握在她的手里。她马上要做的事情，也是“男人才会做、才能做的事情”。
何梅已经打开天然气，开火架上锅了，完全没有心思关心客厅这边宋仪茜都做了些还说呢么，也没有兴趣来关心。
对于她来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结果，就是能拿到的钱。
只要能拿到够多的钱，那么中间发生什么都无所谓，拿不到，那宋仪茜无论做了什么，都是错的。不过反正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孩子，她供养了这么久的孩子，这都是她应得的，是做母亲这么多年应该有的回报。
宋仪茜拿到这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但是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看了看手里的打火机，又看了看被扔到床上的烟，还是恍惚了。
这样的顺利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她之前那些担心通通都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做了什么，没有人会在意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即便刚才何梅就站在她的面前，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都没有发现她手里有什么东西。
何梅不是瞎子，但是没有必要的时候，她也可以做一个傻子。毕竟在这种事情上，再精明也没有好处拿，做傻子不那么累，或许还更好一些。
就好像，弟弟在学校里，哪怕是跑步时候摔了一跤，膝盖破了皮，她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并赶到学校，关心之至，好像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但是她因为伤寒感冒高烧不退，躺在校医院里迷迷糊糊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对话——
“喂。您好，是宋仪茜的妈妈吗？对，我是她的班主任，现在她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发着高烧，这会儿在校医院，暂时先帮她开了退烧药。不过校医院的条件有限，可能没有办法很好地帮她快些退烧，而且她的感冒已经很多天了都还没有好转，要不然您还是来一趟吧，可能去市里其他医院看看会好很多。”
“发烧？她身体一直都很健康的，从小到大连个小病都没怎么生过，怎么会突然发烧？是不是在学校乱吃东西啦？”
“那个，宋仪茜妈妈，发烧可不是吃东西吃出来的......孩子现在挺难受的，我觉得您最好还是快点把她送到医院吧，校医院的条件实在是不太好。”
“发个烧而已，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毛病，喝了退烧药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这现在还没好肯定是退烧药还没有起作用呢，你们做老师的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这样，要是她到了晚上还是发烧，再给我打电话。”
“可是您......喂？喂？”
电话被挂断了。
班主任从外面进来，叹了口气。
最后，还是这么一个没血缘关系的老师，带她去了谭大的附属医院，一直到了夜里烧退了才离开。
宋仪茜眼睛里慢慢蓄出泪光。
人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其实只是不愿意去揭穿那块完整皮肤下面溃烂难堪的伤疤罢了。
也就是这样，她才慢慢明白，这个世界上的爱不是有血缘关系就能建立的，也不是陌生人就一定会比你亲近的人更冷漠。
无非是人与人不一样罢了。说到底，还是不一样。
窗帘被拉上，外面的一切都被遮挡，窗户紧闭之后，孩子的嬉闹声也跟着一起消失不见了。
一点火光浮现，紧接着，烟雾开始弥漫。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宋仪茜咳得很用力，像是要硬生生把自己的嗓子咳坏一样。
她眼睛里闪烁着生理反应带来的泪光，透明的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双眼用力眨了眨，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装作刚才根本就没有流过泪的样子。
眼中清晰的灯光，在烟雾中也慢慢变得模糊了。火光亮了又亮，直到再也亮不起来。
许久之后，少女把手里怎么都打不出火的打火机丢进垃圾桶里，打开了窗户，让房间里的烟雾慢慢散开。
到此为止了，她这个糟糕透顶的人生。
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