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当然知道李贺的诗风，瑰丽、奇崛，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但这种想象力，是建立在古典文化和神鬼传说的基础上的。
当他面对一个完全超出现有认知体系的工业文明造物时，那种震撼与冲击，足以摧毁他旧有的审美和表达体系。
一个诗人，如果失去了表达的能力，那将是何等的痛苦。
“这是典型的‘认知失调’。”
李唐缓缓说道：
“旧的知识体系无法解释新的世界，从而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内耗。看来，我之前有些想当然了，以为把这些文人墨客招来，给他们一个安稳的环境就行。却忽略了这种文明代差带来的精神冲击。”
“那……我们该怎么办？裴先生担心，长此以往，李贺的才华会被活活憋死。”
娜扎担忧地问。
李唐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扶手上停止了敲击。
“堵不如疏。他的问题，在于他的‘世界观’需要一次重塑和升级。娜扎，你安排一下，明天，让李贺来一趟船山基地。”
“来船山基地？”
娜扎吃了一惊。
船山基地是李唐的绝对核心，除了极少数经过严格审查的顶层人员，外人根本无从知晓其存在，更别说进入了。
“对。”
李唐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缓缓说道：
“我要让他亲眼看一看，构成这个新世界的‘底层逻辑’到底是什么。我要让他看到原子与分子，看到能量的转换，看到驱动蒸汽机的不再是鬼神之力，而是严谨的物理法则。
我要让他的想象力，插上一双名为‘科学’的翅膀。或许，他无法再写出‘黑云压城城欲摧’，但他或许能写出‘铁龙呼啸越天山，星辰轨迹掌中观’。
我需要一个声音，一个能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最优美的语言，去描绘我们正在开创的这个新时代。而李贺，就是最好的人选。”
李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充满期待的微笑。
“我要让他，成为工业时代的诗仙！”
娜扎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李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
将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来，不是通过劝慰，不是通过赏赐，而是通过为他重塑一个全新的世界观，让他站在更高的维度去重新审视和歌颂这个世界。
这种手笔，这种气魄，也只有她的老师她最亲家的夫君，这位如神明般的男人，才能做得出来。
“我……我明白了，老师！我立刻去安排！”
娜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结束了与娜扎的通话，李唐并没有立刻休息。
他调出了另一份绝密等级更高的档案，档案的标题是——“远望”。
这份档案里，没有具体的人名，只有三个代号：草原狼、高原鹰、沙漠驼。
这分别对应着他心中真正的三大外部挑战：北方的游牧民族联盟，西南的吐蕃帝国，以及遥远的阿拉伯阿拔斯王朝。
他的手指在“草原狼”的图标上轻轻一点，一幅巨大的、动态的草原形势图铺满了整个虚拟屏幕。
无数个代表着不同部落势力的光点，在阴山以北的广袤草原上移动、汇聚、碰撞、消散。
其中，一个正在迅速壮大的红色光点，引起了李唐的特别关注。
“黠戛斯……”
他轻声自语。
根据情报，保义可汗带领的那部分回鹘精锐残部，在中西亚地区混得如鱼得水。
而原本臣服于回鹘的黠戛斯部落，在其首领的带领下，表面上心向科技教，实则在千方百计从大西北吸取各种养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不断吞并周围的小部落，隐隐有了与保义可汗的残部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的趋势。
“狼群在重新筛选头狼，这既是危险，也是机遇。”
李唐的目光闪烁着。
单纯的军事打击，只能换来一时的安宁。
草原民族的韧性，远超想象。只要水草还在，他们就会像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
“郭昕的安西军老卒们，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现代化改装和训练，是时候让他们去草原上，找回当年纵横捭阖的感觉了。但是，不能只是去打仗。”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从船山基地出发，一路向北，越过戈壁，直指漠北草原的腹地。
“李龙。”
他对着空气下达指令：
“启动‘北方长城’计划一期工程。工程目标：修建一条从肃州至新建的‘北庭镇’的试验性铁路。
同时，组建一支‘快速反应与工程建设兵团’，由郭昕将军负责统帅。他们的任务，不是征服，而是‘秩序输出’。”
“秩序输出？”
仿生机器人李龙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指挥中心响起，等待着更具体的指令。
“对。”
李唐的眼神变得锐利，沉声说道：
“铁路修到哪里，我们的影响力就覆盖到哪里。贸易、教育、医疗，也将随之跟进。
我们要做的，不是消灭他们，而是改变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让他们从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变成铁路沿线的定居点居民、矿工、或者我们的贸易伙伴。”
“我们要用更廉价的布匹、茶叶、铁器，去换取他们的牛羊和马匹。我们要开办学堂，教他们的孩子说汉话，学算术。我们要用更先进的医疗，去拯救他们被萨满巫师判了死刑的亲人。”
“当他们的生存离不开我们的铁路，当他们的精英以能进入我们的学堂为荣，当他们的部落首领需要我们的承认才能获得合法性时……这座移动的钢铁长城，才算真正建成。这，才是对付草原狼群的最终解决方案。”
一系列指令通过量子通讯网络，瞬间传递到基地深处的各个部门。
庞大的计划开始被分解成无数个可以执行的细分任务，无数的资源开始被调动、整合。
处理完“草原狼”，李唐的视线又落在了“高原鹰”——吐蕃的图标上。
他没有急着下达指令，而是调出了“高原适应性装备研发”项目的实时进度报告。
屏幕上，单兵外骨骼的初代设计图、高压氧气瓶的材料分析数据、以及无人侦察机的风洞模拟影像，正在不断滚动刷新。
“吐蕃，将是我们新军事理论和新作战体系的磨刀石。这块骨头很难啃，但必须啃下来。”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浮现出青藏高原那连绵不绝的雪山和稀薄的空气。
“查·卢西波相在吐蕃内部的渗透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向情报部门发出了询问。
很快，回馈传来。
那位被他降服的吐蕃小千夫长，已经凭借着李唐暗中提供的资金和情报支持，在吐蕃军中步步高升，并且成功策反了一批对赞普和现有贵族体系不满的中下级军官。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逻些城的眼皮子底下，悄然织就。
“很好。”
李唐满意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
“让李豹那边，加快对吐蕃文标准化教材的编纂。内容要简单，插图要多，重点宣传‘众生平等’、‘劳动创造价值’等理念。时机成熟时，这些教材，会比我们的大炮更有用。”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了单纯的军事征服，投向了更深层次的文化与思想改造。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打败这只高原雄鹰，更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它的基因。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最遥远，也最让他感到凝重的图标——“沙漠骆驼”上。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东方技术解析院”和“智慧宫”等字样，李唐的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安诺斯这条线，必须牢牢抓在手里，并且要发展更多的‘安诺斯’。我们需要一张遍布整个阿拔斯王朝的情报网络，实时监控他们的每一次技术突破。”
“李虎，‘材料科学实验室’的预算，再追加百分之一百！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半年之内，我需要看到科学院自主研发的内燃机原型机！
蒸汽机能带着这个时代的人们走出戈壁，但只有内燃机，才能让他们真正拥有覆盖整个大陆的机动能力！”
“李豹，‘百名学者引进计划’，将范围扩大到整个欧亚大陆！只要是人才，不管是波斯人、粟特人，还是阿拉伯人，甚至是欧洲来的法兰克人，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所用，条件随便开！”
“未来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马蒙在巴格达筑巢引凤，我就要在船山，打造一个让他所有天才都心向往之的科学圣地！”
一道道近乎疯狂的指令，从这个安静的观星台中发出，让整个船山基地的运转负荷，瞬间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峰值。
窗外，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拖着长长的尾焰，瞬间照亮了天际。
李唐站起身，重新走到那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前，凝视着脚下沉睡的大地和远方璀璨的星河。
他的背影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孤独而又伟岸。
河北已定，中原初安，这只是一个开始。
草原的狼群正在集结，高原的雄鹰正在磨砺爪牙，沙漠的骆驼已经睁开了求知的双眼。
一个前所未有的，以整个文明为单位进行竞速的大时代，已经由他亲手拉开了帷幕。
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有趣。
而他，李唐，将是这盘棋局中，唯一的执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