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人，晚辈回来了。”
孟星河在马车里温柔应了一声。
然后，修长的手指掀开车帘，他含笑走下马车。
他像是没看见姜席玉手中那闪着寒光的斧头一样，淡定拎着袍角，一步步拾阶而上。
他径直来到姜席玉面前。
在他距离姜席玉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在围观群众已经准备冲过去救他的时候，他忽然，掀袍优雅地跪下了！
这举动不仅惊呆了围观群众，也惊呆了姜席玉。
姜席玉看到病弱世子居然一言不合就给他跪下，吓得抱着斧头立刻往后跳了两步，话都说得不利索了，“你你你你……你干啥！”
孟星河跪好了以后，抬头笑眯眯看着姜席玉。
他慢条斯理道，“古人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可跪天地跪君主跪父母，您是四姑娘的爹，以后，您也是我爹了，我给您磕一个是应该的。”
“……”
姜席玉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孟星河！
爹？
什么爹？
这个被无数人评价光风霁月优雅尊贵的世子，竟然卑鄙无耻的跟他耍无赖？
这小兔崽子是彻底不要脸了啊！
姜席玉看了一眼左邻右舍在远处围观的模样，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指着孟星河怒道，“你这是想逼老子妥协是不是？你以为你这么一跪，老子就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你了？你做什么青天白日大美梦！”
孟星河依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平静模样。
他温和地望着姜席玉，慢声细语。
“姜大人，晚辈不会逼您，晚辈对您家四姑娘一见钟情，四姑娘是晚辈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晚辈长这么大第一次动心的人，您是四姑娘的爹，晚辈又怎么敢逼迫您？”
“晚辈是想着，您捧在掌心的女儿被晚辈这样一个病秧子觊觎了，您今天肯定很生气，肯定很想一斧头劈死晚辈，晚辈做不了其他的什么，晚辈只希望这样的诚意，能让您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说到这儿，他又忽然抬手，做发誓状。
他嗓音真诚。
眼神也一样满是诚意。
“姜大人，苍天在上，晚辈可对苍天对日月起誓，晚辈对四姑娘是一片真心，晚辈会倾尽所能让四姑娘幸福，请姜大人给晚辈一个机会。”
说完，他俯首深深一拜。
“请姜大人相信，晚辈是捧着一颗真心想娶您的女儿，请姜大人成全。”
“请姜大人，成全。”
姜席玉看着这样真诚跟他磕头的侯府世子，看着这个一向骄傲不轻易跟人低下头颅的孩子竟然这么卑微地求他，他沉默了。
尤其是看到，他不说话，孟星河竟然就俯首用额头抵着地面不抬头，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
此情此景，让他心里的火气慢慢消退，转而变成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他也曾经年少过，他能理解孟星河此刻的心情。
他其实，倒也不是真的厌恶孟星河这孩子。
自从他升官搬来这里，邻居十年，这孩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这孩子品行好，有本事，性情温和，为人谦逊有礼貌，一点都不讨人嫌……
可是，这孩子短命啊！
如果这孩子看上的是别人家的闺女，那这孩子成亲的时候他就算跟孟东昌这老匹夫不合，也会给这孩子送上一份礼物恭喜一下。
可人家现在看上的是他的女儿！
是他流落在外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女儿！
他怎么能容忍这个孩子把自己女儿拖入守寡的泥沼里啊？
“夫君……”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姜夫人，默默走上前。
低头看了眼一袭白衣安安静静跪在地上，没得到允许就不起来的孟星河，她眼眶也是红的。
他们两口子都是心善的人，不管骂骂咧咧吵嚷得多厉害，可是当看到别人家金贵的孩子这样卑微的给他们跪下，只求他们成全，他们心里都是不落忍的。
姜夫人拉着姜席玉的胳膊，轻声说，“我们回去吧。”
姜席玉一腔火气也被孟星河这一跪给弄没了。
他现在不忍心再给孟星河难堪，他扔了斧头，甩袖跟姜夫人走了。
“我可以不再计较今日之事，但是你想娶我的女儿，我绝不答应，你们别再来逼迫一个不想女儿守寡的老父亲！”
他回头看了一眼孟星河，“孟世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并不想给你难堪，希望你别上门自取其辱，我言尽于此，你们自己好好考虑考虑，要是还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姜席玉不留情面了！”
孟星河缓缓抬起头。
他侧眸看着相扶离开的老两口，满眼都是抱歉。
他知道他这样做，是在逼迫岳父岳母，可是，他必须要这样做。
四姑娘不喜欢他便罢，既然四姑娘愿意嫁给他，那么，他绝对不会放弃。
“吱呀——”
沉闷一声响，侯府那破破烂烂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侯夫人被人簇拥着走出来。
她看了一眼跪着的儿子，满眼心疼。
她又看向正在下台阶的姜家老两口。
她挥手让奴仆跪下，然后自己上前拎着姜席玉刚刚坐过的椅子，笑眯眯跟上去。
她丝毫不在乎自己侯夫人的身份，殷勤讨好，“姜大人，姜夫人，我来帮你们拎椅子。”
姜席玉冷冷看了一眼她，没好气地哼道，“原来侯夫人在家啊，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侯夫人笑着说，“哎呀，我不是不想出来，这不是我儿子不懂事，惹你们生气了么，我必须得让你们散了这口恶气才敢出来啊，要是提前出来不是火上浇油了么？”
姜席玉又哼了一声。
这也就是侯夫人在这儿，要是孟东昌在这里，他还得撸袖管去跟孟东昌好好打一架！
侯夫人侧眸看了看姜席玉，笑着又说，“姜大人啊，我儿子他……”
姜席玉打断她的话，“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请侯夫人回去吧，否则，我可不能保证我不会发脾气！”
侯夫人碰了个钉子，有些无奈。
但是她能理解姜席玉的怒火，能理解姜夫人对她的沉默。
“哎，好，那咱们过两天说，过两天说！”
她笑着咽下了所有的话，帮姜席玉把椅子拎到姜家府门口。
看着奴仆将椅子接过去了，她笑着挥手告别，“姜大人，姜夫人，回见啊。”
姜家老两口跨进门槛，让人关上了门，谁也没回头应一声。
不当面撕破脸，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涵养。
侯夫人看着大门在眼前轰隆关上，这才揉着眉心往回走。
孟星河已经站起身来了，三七正在给他掸袍子上的灰尘。
看到侯夫人回来，孟星河一脸抱歉，“娘，对不住，让您老人家也跟着……”
侯夫人打断他，“你是我儿子，咱娘儿俩说什么对不住对得住的？你膝盖疼不疼？”
孟星河摇头，“没事儿。”
侯夫人看了看左邻右舍，故意扬声问道，“安乐王妃呢？你不是去请王妃了吗，怎么不见王妃驾临？”
左邻右舍正准备回家，听到这话，同时顿了顿。
孟星河将他们的偷偷张望尽收眼底。
他知道母亲的用意，笑着回答，“王妃说，我跟嘉宁郡主情同兄妹，我的终身大事她自然要帮上一帮的，不过今儿太晚了，她明日再来咱们家，让咱们做好准备等着她就行了。”
侯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咱们先回府去，咱们家今晚得沐浴焚香，拿出拜菩萨的诚意来！”
孟星河莞尔，扶着侯夫人进府了。
母子俩一同看了看这破破烂烂的大门，相视一笑。
不管它。
再做一扇门便是。
母子俩进了门，躲在远处角落里的孟侯爷也带着侍卫走出来了。
他经过姜家大门的时候都偷偷摸摸做贼一样，生怕姜家忽然开门，姜席玉冲出来跟他打架。
经过了姜家，来到自家府门口，他也盯着破破烂烂的门看了又看。
然后，他颇有优越感的想——
姜席玉可真是没用！
劈了那么久才劈出两个洞！
这要是搁他，早已经把门劈得粉碎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不假啊，不假！
侯府的人全都进府了，左邻右舍却舍不得回家了。
他们聚在一起，偷偷议论。
“孟世子刚刚去请安乐王妃了？”
“请王妃干嘛？难道是要王妃帮他当说客？”
“什么说客，我看是请王妃做媒！”
“哎哟哟，孟世子还真是一片真心啊，竟然请动了安乐王妃做媒，不过人姜家不愿意嫁女儿，王妃出面也没用啊！他在皇上皇后跟前不是一直挺得宠么，怎么不索性请皇后娘娘赐婚算了？”
“你懂什么，皇上皇后赐婚，姜家不想抗旨就得被迫答应，这么一来不是太逼迫人姜家了么？孟世子这是敬重姜家，所以才没去找皇后娘娘，而是找了安乐王妃，规规矩矩登门下聘，表示诚意……”
“我看啊，这回姜家是拗不过了，今天孟星河敬重姜家，请了安乐王妃，过两天姜家要是还不松口，那孟星河恐怕就会先礼后兵，直接去请皇上皇后赐婚了！”
“咱们还是回去准备贺礼吧，孟家和姜家的儿女亲事，应该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邻居们议论了一通，过足了八卦瘾的他们，纷纷转身回家了。
姜家嫁女儿，得往姜家送一份礼。
侯府儿子成亲，得往侯府送一份礼。
这双份的礼，现在就得备起来了。
……
姜家。
姜席玉和姜夫人回到正院，一眼就瞅见了蹲在花盆前面摘花叶的小女儿。
小女儿蹲在一地花瓣绿叶之中，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他们。
姜席玉背着手冷哼一声，“看什么看？你爹我现在生气着呢，你居然还摘我的花，你看看你把我的花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姜云韶心虚地低头，捧起花叶乖乖丢回了花盆里。
她正要站起身，姜席玉就冷哼道，“还有一朵！”
她愣了愣。
还有？
不应该啊，她堂堂杀手不可能这点眼力都没有啊……
她低头左右看了看，没找着。
然后又拎着裙摆抖了抖，没找着。
她又原地转悠了一圈，还跳起来看了看脚底板——
仍旧没有。
她抬头迷茫望着姜席玉，“爹，哪有？”
姜席玉上下打量她一眼，没好气地冷哼，“哪有哪有哪有，我最漂亮的那朵花不是被外面的小野猪给摘了么，你把你自己也给我塞花盆里去算了！”
姜云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她爹说的是她这朵小美人花啊。
不怕！
她蹲这里这么久，已经想好怎么劝老爹了！
上午跟娘说的那番话，在爹这里是行不通的，但是她可以换个招数啊！
保证能让爹喜笑颜开！
她眼神微闪，然后笑着上前扶着姜席玉。
她撒娇道，“您家的小花儿哪有被摘走？您要是不满意小野猪把您女儿娶走，那不如您帮女儿把那小野猪给娶回来，咱们招他做上门女婿好不好？这样子，您的女儿就还是在您身边，谁也没抢走——”
姜席玉脚步一顿。
他侧眸看了看姜云韶，又看了看隔壁，心动了那么一下下。
但是一下之后，他的心又恢复了平静。
他嗤道，“这是嫁和娶的问题么？这是人的问题！他孟星河就不行！短命鬼就不可以做你夫婿！”
姜云韶靠在爹肩上，拉着他的胳膊说，“爹，怎么不行嘛，怎么不行嘛？您嫌孟星河短命，那我退一步，咱们这样——他要是真的活不长，让女儿做寡妇了，那等女儿守几年寡以后，您再给女儿招赘一个能长命百岁的夫婿不就行了？”
“……”
姜席玉一愣，随即蓦地低头看着姜云韶。
等孟星河死了再招赘一个？
这……
好像也不是不行唉！
他家里有钱，他女儿长得漂亮，就算做了寡妇，也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夫婿！
姜云韶继续说。
“爹，您跟孟侯爷不是一直不合么，您不是气孟家欺人太甚么，那他们再上门的时候，您就跟孟侯爷说，您嫁女儿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要是真想结亲家，就让他把儿子送到您家做上门女婿。孟侯爷要是不答应，您就正好推了这事，他们以后也不会来缠着您了，可他要是答应了，那您不是占上风彻底赢了孟侯爷么？他养了十九年的儿子，送给您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