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黑，他们怎么……”陈振华刚想问，就见个老汉抱着一捆芨芨草从身边走过，草叶上的冰碴掉在地上，砸出细碎的响。
老汉的耳朵冻得流脓，用块破布胡乱缠着，看见陈振华的马刀，只是顿了顿，就佝偻着背往城里挪，仿佛刀光还不如寒风刺眼。
“唉，”德勒黑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皮靴碾过冻硬的羊粪蛋，“被折腾怕了。德王的人三天两头来抢，春天牵羊，秋天拉马，冬天就拆牧民的帐篷烧火。“
“前阵子有户人家反抗，男人被吊在旗杆上，活活冻成了冰坨子……”他指着不远处一个抱孩子的妇人，
“那是其其格大嫂，男人原是牧场上最好的骑手，被德王抓去当马夫，上个月说‘不听话’，被骑兵用马拖死在城外，孩子才刚满两周岁，连口热奶都喝不上。”
陈振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妇人正背对着城门，蹲在一堵断墙根下。她的皮袄破了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毡子，被风灌得鼓鼓囊囊。
怀里的孩子裹在块脏污的羊皮里，小脸蛋冻得发紫，却不哭不闹，只是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天上飘的碎雪。
妇人正用冻裂的手往孩子嘴里塞什么，指尖的血痂蹭在孩子脸上，像朵凄冷的小红花。
“那是……”陈振华刚要迈步，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像闷雷滚过冻土。
“让开！都给老子滚开！”
粗野的喊叫裹着风雪撞过来，十几个德王骑兵耀武扬威地冲了过来。他们的皮袍敞开着，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胸膛，腰间的马刀晃来晃去，刀鞘上还挂着风干的羊骨——那是草原上最侮辱人的记号，据说挂着谁的羊骨，就意味着征服了那户牧民。
马背上驮着抢来的羊皮和酒坛，有个骑兵怀里还搂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姑娘的蒙古袍被撕得稀烂，露出的胳膊上满是青紫的伤痕。
牧民们像受惊的羊似的往两边躲，有个老汉动作慢了些，被最前面的骑兵一马鞭抽在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老汉踉跄着倒在雪地里，怀里揣着的奶豆腐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碎块混着血珠，在冰面上滚得老远。
“老东西，找死！”领头的骑兵勒住马，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看着格外狰狞。他拔出马刀，刀光在暮色里一闪，就要往下劈。
“住手！”小石头忍不住喊了一声，手里的冲锋枪下意识地举了起来。
王梦生赶紧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别冲动！”陈振华的手也按在了马刀上，指节泛白。
他看见那独眼龙的马靴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刀疤脸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嘴角叼着根羊骨，正得意洋洋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老汉。
周围的牧民都低下头，没人敢吭声，只有其其格大嫂猛地抱紧孩子，肩膀抖得像狂风里的芨芨草，眼里却燃着两簇火。
“怎么？来了几个穿灰皮的，就有人敢多嘴了？”独眼龙终于注意到陈振华他们，歪着头打量，“哪路的？敢管老子的事？”
德勒黑赶紧上前，用蒙古语和汉语混着解释：“是……是过路的商队，不懂规矩，您别见怪。”他悄悄往陈振华身后退了退，打了个“别动手”的手势。
独眼龙“嗤”了一声，吐掉嘴里的羊骨：“商队？我看像八路军的探子！”他忽然一挥手，“给我搜！搜出枪来，就地枪毙！”
几个骑兵立刻翻身下马，狞笑着往陈振华这边围。王梦生和特战团的战士们都绷紧了身子，手在棉袍下摸着枪栓，指缝里渗出汗，一碰到冰冷的枪身，又瞬间冻住了。
就在这时，其其格大嫂忽然抱着孩子冲过来，挡在陈振华面前，用生硬的汉语喊：“他们……是我的客人，买羊毛的！”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脏兮兮的羊毛，“不信……你们看。”
独眼龙眯起独眼，打量着其其格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些羊毛，啐了口：“晦气！滚开！”他踹了一脚旁边的骑兵，“走！去指挥部领赏，今晚有酒有肉！”
骑兵们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独眼龙还回头瞪了陈振华一眼，马刀在暮色里划出道冷光。
陈振华弯腰扶起地上的老汉，老汉的脸肿得老高，嘴角淌着血，却只是摆摆手，捡起地上的奶豆腐碎块，往嘴里塞。“别……别惹他们……”他含混地说，“惹不起……”
“师长，这口气……”王梦生咬着牙，眼里冒着火。
“先忍着。”陈振华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却扫过内城的方向。那里的土坯房明显更整齐，烟囱里冒出的烟是干净的白，不像牧民区的烟总带着烧牛粪的呛味。
德王的指挥部就在那片房子里，此刻说不定正搂着抢来的女人，喝着牧民的奶酒，盘算着明天又要去抢哪家的牛羊。
他蹲下身，假装给马紧缰绳，手指在冻硬的地上划了个圈。牧民区在外围，像个破布口袋，德王的骑兵营在内城，中间隔着一条堆满杂物的土街——那是天然的屏障，也是绝佳的突破口。土街两侧有不少废弃的土坯房，墙头上堆着干草，正好能藏人。
“其其格大嫂，”陈振华忽然走到妇人面前，从怀里掏出块压缩饼干——那是他省下来的干粮，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体温，“给孩子吃吧。”
妇人愣了愣，没接。德勒黑在她耳边急促地说了几句蒙古语，她才慢慢伸出手。指尖触到饼干的瞬间，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随即又猛地攥紧，把饼干塞进孩子冻得发紫的小手里。
孩子大概从没见过这东西，举着饼干往嘴里塞，碎渣掉在衣襟上，立刻被冻成了小冰晶。
妇人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挤出来，像被踩住的羔羊在哀鸣。
周围的牧民也慢慢围过来，有个年轻小伙用汉语低声说：“长官，你们……真的是来打德王的？”
陈振华站起身，扯开棉袍，露出里面的八路军臂章：“我们是八路军367师，奉令解放乌兰察布。今晚就动手，需要你们帮忙指认德王的布防。”
人群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个老汉举起手里的马鞭：“我知道弹药库在哪！在西墙角，用铁皮柜子锁着！”
“我知道马厩的位置！”另一个声音喊，“东南角那片，有两千多匹战马！”
其其格大嫂也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咬着牙说：“德王的大帐在中间，周围有一个团队兵力，大帐篷里至少有五十个卫兵，都带驳壳枪！”
陈振华看着眼前这些朴实的牧民，他们的手粗糙，他们的脸黝黑，他们曾在苦难里麻木，却在这一刻，露出了草原儿女最烈的血性。
羊膻味还在鼻尖萦绕，但此刻闻起来，却多了股别样的滋味——那是隐忍的愤怒，是重生的希望，是德王骑兵永远不懂的，属于这片土地的韧性。
乌兰察布的夜来得又快又猛。太阳刚沉到西边的山坳里，黑暗就像泼翻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天空，连星星都被冻得躲进了云层。
风更紧了，卷着雪粒打在土坯房的毡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悄悄拉扯。
陈振华带着特战团的战士们，藏在德勒黑家的破帐篷里。帐篷是用牦牛皮缝的，到处是补丁，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马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地上铺着干草，扎得人骨头疼，却比外面的雪地暖和些。
天黑透时，乌兰察布的风更紧了，德勒黑正给他们指认德王在内城院子里的布防情况。
“东南角是马厩，有一个营看守；西北角是弹药库，有一个营看守；黄帐篷周围有卫兵，都是德王的亲信，至少一个团的兵力，他们手里，大部分人都有驳壳枪。”
王梦生在地上画着草图，铅笔尖在冻硬的纸上划出“沙沙”声：“我带一队人炸马厩，让战马受惊，乱他们的阵脚；师长带一队直扑黄帐篷，抓德王；剩下的人去弹药库，把炸药都搬出来，等信号就开始战斗。”
陈振华点头，从怀里掏出怀表：“凌晨3点动手，德勒黑，你能带我们的部分人员从内城的狗洞进去吗？”
德勒黑拍着胸脯：“没问题！那狗洞是我挖的，都是给弟兄们送吃的用，德王的人不知道。”
“都记清楚了？”陈振华压低声音，手指在地上的草图上划过。图是用烧黑的木炭画的，歪歪扭扭，却把内城的布局标得明明白白。
“王梦生带一个营的兵力，负责将马厩拿下来，并且保护好马厩，东南角那片马厩有两个排看守，你们从后面的草料堆摸过去，先用匕首解决哨兵，再把炸药捆在马槽下面，听我枪响就引爆——动静越大越好，别让战马受惊，乱他们的阵脚。”
王梦生点头，用炭笔在“马厩”两个字上打了个叉：“放心，保证让他们的马比兔子还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