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元年,初春。
洛阳城郊的归元学宫,一改往日朗朗的读书声,变成了孩童的乐园。
今日是学宫的首届“春季童谣会”,刘甸破例没有在紫宸殿议事,而是亲临现场。
他未着龙袍,只是一身素雅的青色常服,静立于人群之后,含笑看着那些奔跑嬉闹的孩童,他们中既有汉家子弟,也有金发碧眼的归化胡儿,此刻正不分彼此地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高台之上,苏烈亲自主持。
他没有宣读什么煌煌政令,而是揭开了一面巨大的墙壁,墙上覆着红绸。
“陛下有旨,”苏烈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广场,“今日,不论文武,不讲功过,只看家书!”
红绸应声而落。
霎时间,满场寂静。
墙上没有金石铭刻的功绩,只有一封封、一幅幅用最简陋的兽皮、桦树皮甚至破布拼凑起来的“信”。
那是数百名来自北境草原的孩童,寄给他们在雁口义塾的母亲、老师,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刘伯伯”的。
字迹歪歪扭扭,画作天真稚拙,却像一柄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在场官员的心上。
人群中,那颜氏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一幅画上。
画中,一个头顶扎着小辫的鲜卑男孩,正牵着一个头戴冠冕、面目模糊的高大男子的手。
他们的身后,一边是整齐的学堂,另一边是金黄的麦田。
画的下方,用新学的、笨拙的汉字写着一行标题——《我的父亲不在战场上》。
“那是我儿子……”那颜氏捂着嘴,声音哽咽,对身旁的女官低语,“去年,他还只会在勇士的腰带上画些祈福的图腾……如今,他写的字,教习们说,拿去市集上,能换三斗粟米……”
一句“能换三斗粟米”,让周围几名出身世家的女官,瞬间明白了这“文化攻心”背后,最朴素也最致命的逻辑。
当思念与活命划上等号时,忠诚的天平,早已无可挽回地倾斜。
北境,风雪交加。
拓跋烈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
他终于亲率最精锐的狼骑,截住了一支由南境而来的运药商队。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些蛊惑人心的“邪物”付之一炬,用火焰与刀剑,重塑黑帐部的威严!
“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亲卫们举着火把上前,可当他们看清牛车上的景象时,却齐齐愣住了。
那些运送药罐的牛车上,并没有悬挂任何商号的旗帜,反而用草绳小心翼翼地绑着一个个用油布包裹的卷轴。
一名年轻的武士鬼使神差地解下一个,展开。
那是一封信,或者说,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她正在给一株麦苗浇水。
信的末尾,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哥,我学会写字了。苏烈先生说,种麦子比抢东西好。你想家吗?我想你回来,我们一起种麦子。”
武士呆立在风雪中,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了灵魂。
他认得,那是他妹妹的笔迹,那个他离家时还只会抱着他腿哭的小丫头。
一阵狂风卷来,那张薄薄的兽皮信纸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着,飘向茫茫雪原。
武士伸出手,想要去抓,却又僵在半空,他不敢追,仿佛追回来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
拓跋烈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名武士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看着周围所有狼骑卫士那动摇、迷茫、痛苦的眼神。
他心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当晚,他的王帐外,三名负责巡营的士卒消失了。
他们没有带走兵器与战马,只在原来的铺位上,留下了一块刻着字的木板:
“我们不想做鬼,想做人,还想做爹。”
与此同时,一支特殊的队伍正在雁门关外的旧战场艰难跋涉。
赵云一身布衣,亲自护送着一批“移动学堂”的部件——那是刘甸下令打造的,可以快速拆装组合的桌椅、黑板与教具。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他们困在了一处山洞里,饮水耗尽,人心惶惶。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队伍中一名被赵云从奴隶营救出的鲜卑少女,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件贴身珍藏的宝贝——一张用油布精心裱糊的《防疫功德碑》拓本。
这张拓本,是她在雁口义塾识字后,一笔一划亲手拓印的,布面涂蜡,防潮耐磨。
“将军,”少女眼中闪着光,“先生说过,干净的东西才能救命。这布不透水,能挡住雪里的脏东西!”
她提议,将这油布铺在挖出的雪坑上,用体温融化积雪,让雪水透过油布的细微缝隙渗入下面的陶罐,以此过滤掉杂质。
众人将信将疑,但别无他法,只能一试。
奇迹发生了。过滤后的雪水清澈甘甜,竟真的救了全队人的性命。
次日风雪初歇,阳光洒满雪地。
队伍重新启程时,那群被救的孩子们望着南方,齐声高喊:“谢谢刘伯伯!”
声音清脆,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
负责在外围警戒的高宠勒住马缰,远远回望。
他看到山洞外,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行深深浅浅的足迹,蜿蜒向前,像极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充满生命力的汉字。
这位一夫当关的猛将,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最沉重的打击,来自拓跋烈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接到密报:他的亲妹妹,拓跋月,竟带着数十名从各个部落悄悄聚集起来的学童,抵达了东部的难民营。
她没有哭诉,更没有劝降,而是在难民营的中央,公开宣讲起了那部该死的《律例六则》。
“……律法第一条,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不分贵贱!”
“……凡归附汉土者,分田地,免徭役,子女入学堂,与汉民同权!”
她甚至当众宣布,成立“少年护书团”,对着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童们立誓:“从今天起,我们以笔为盾,守护每一个想活下来的人!”
“反了!全都反了!”拓跋烈在王帐中咆哮,一把将桌案上的金杯扫落在地。
他双眼充血,下达了此生最冷酷的命令:“去!把那个孽障和她身边所有拿笔的人,全部剿杀!一个不留!”
然而,命令下达,他最忠心的亲卫队,却无一人应声。
一名为黑帐部效力了三十年的老千夫长,默默地解下腰间的弯刀,放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大汗,您女儿讲的,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辈子没听懂、也没人教过的道理。”他声音沙哑,“那些孩子,只是想活着,想认字,想知道为什么人不能随便杀人。若您真要杀他们,请先杀了我们这些打了半辈子仗,却活得越来越糊涂的糊涂汉吧。”
“请先杀我等!”
帐内,数十名将领齐刷刷单膝跪地,声如闷雷。
拓跋烈举起刀的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
他看着这些曾经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着他们脸上那决绝而又痛苦的神情,手中的刀,终于再也举不起来。
他缓缓垂下手,踉跄着转身,一步步走入帐外的漫天风雪。
那曾经如山般挺拔的背影,此刻竟佝偻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翁。
夜,深沉。
拓跋烈独坐王帐,借着昏暗的牛油灯,翻看着一封从战场上缴获的家书。
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很丑,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爹,老师说,杀人偿命,不分贵贱。我不怕你出去打仗,我只怕你回不来。娘说,家里分了田,等开春就能种麦子了……”
他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起一支笔,在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了他此生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从未打算寄出的信:
“吾儿……若南境,真能让你们不必做鬼,不必做狼,能活着回家,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做爹……那我这一生所争,所杀,所流的血,或许,全都是错的。”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洛阳,紫宸殿。
赵云的密报刚刚送达。
刘甸没有看信,只是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落在代表着鲜卑王庭的位置。
在那里,一缕按照约定升起的青烟模型,被情报官刚刚插上。
信号:内部已彻底松动。
刘甸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狂喜,只有一种如同农人看到庄稼成熟般的平静。
他转过身,对身旁的苏烈和鸿胪寺卿,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
“备鸿胪礼器——”
他顿了顿,
“这次,他们自己会开门。”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刘甸准备以胜利者的姿态迎接一场不流血的归附时,远在北境王庭的拓跋烈,在度过了那个彻底崩溃的夜晚后,却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翌日清晨,他没有升帐议事,而是命人将所有缴获的《稚言集》、《防疫三令》以及那些孩子们的家书,全部堆积到了王帐前的广场上。
他身着全套的黑狼战甲,手持着那把沾满鲜血的战刀,一步步走向那堆积如山的书册。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昨日的颓唐与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祭祀般的决绝与狰狞。
草原上的风呜咽着,仿佛预感到一场最后的疯狂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