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南，乱葬岗。
林元正垂眸凝视着手中的木匣，指尖在匣沿缓缓摩挲片刻，才缓缓抬手将其打开。高开道的首级虽已没了生气，却仍能辨出昔日凶相。他盯着看了一瞬，眼底最后一丝郁色也随之悄然褪去。
随行的两个汉子早已默契地掏出短刀，在土丘前挖出个半尺深的小坑，将土块拍得紧实。
林元正俯身，把木匣连同首级一同放入坑中，掩埋在此示赎罪，这既是对赵家满门的告慰，更是给那些早逝小辈的交代。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能在此刻，与过往的血海深仇一同深埋。
寒风轻轻掠过乱葬岗，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落在他的肩头，竟不再觉得刺骨。身后的汉子们静静伫立，无人言语，只默默垂首，为这满门亡魂致哀。
刘长宏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林元正的肩膀，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家主，仇已报，祭告已过，想来赵家氏族的亡灵也该安息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该返程了。”
林元正抬起衣袖，轻轻擦了擦眼角，再抬眼时，眼底只剩几分释然。他对着土丘郑重地叩了三个头，每一下都叩得无比认真：“阿耶阿娘，列位长辈，兄弟姐妹，元正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起身时，他的脚步比来时沉稳许多，先前压在心头的重石似已随残魂一同消散，连夜色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也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不同于风吹枯草的“簌簌”声，倒像是有人踩着软土，正从乱葬岗深处的阴影里朝这边靠近。脚步压得极轻，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刘长宏最先警觉，手瞬间按在腰间短刃上，同时飞快地朝身侧几人递了个眼色，抬手轻挥，众人纷纷在周遭藏匿起来。
林元正也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其余汉子迅速矮身，借着土丘旁的枯树、乱草隐蔽好身形，连呼吸都瞬间放轻，只留一双眼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随着声响愈发靠近，一道枯瘦的身影从前方半人高的枯草丛里缓缓探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草茎，一手攥着根随处可见的树枝，每挪一步都先轻轻顿顿地面，脚步有些蹒跚，却又刻意放轻了动静，透着几分谨慎。
他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旧麻衣，领口和袖口都磨得破了边，风一吹便簌簌晃着。月色洒在他头上，分不清是沾了未化的雪絮，还是早已白发丛生，只衬得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愈发深邃。
林元正看清这人的模样，眼神先是掠过一丝诧异，随即认出了来人，紧绷的眉头悄然松开些许。
他转头与刘长宏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浮起几分疑惑。这人正是前几日他们在西市遇见的老伙夫，当时见他年衰力竭，刘武轩还帮他做了活计，林元正还曾有心雇他做些统筹记数的轻活，也好让他有个安稳生计，可老伙夫婉拒了。没想到，竟会在这荒僻的乱葬岗，再次撞见他。
乱葬岗的风似乎也被这一幕所触动，吹得愈发轻柔，月光洒在老伙夫佝偻的背上，映出一片清冷。
老伙夫抬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粗布袖口蹭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他扶着身旁歪歪扭扭的枯树，胸口微微起伏，粗重地喘着气，嘴里还低声嘟囔着什么。
缓了片刻，老伙夫的呼吸渐渐平稳，却没再去捡地上的树枝，反而蹒跚着朝那土包挪去。到了土包前，他缓缓跪下身，枯瘦的膝盖磕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毫无知觉，只仰着头，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悲戚：“老家主，家主，还有诸位娘子们、郎君们……老奴赵勤，来看你们了。”
“这几日大雪封了山道，城里柴火贵得离谱，老奴这身子骨也大不如前，走不了远路，只能来这乱葬岗寻些枯枝回去烧……”
老伙夫赵勤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平复情绪，才接着说道，“不是老奴懒，实在是腿上的老寒腿犯了，走两步就疼得厉害，没法常来看你们……你们别怪老奴，可好……”
林元正在暗处听着，心里泛起一阵诧异。前几日在西市见他时，只当是个寻常孤苦的老伙夫，却没料到他竟是赵家旧奴，还一直记挂着故主，悄悄来这乱葬岗探望。
他悄悄抬眼，借着月色看向跪在土包前的赵勤，见老人枯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嘴里还在低声絮叨着这些年的艰难，没半分作假。
身旁的刘长宏也轻轻皱了眉，转头对林元正细声道：“是自家人？”
林元正缓缓摇头，眼底仍存着几分审慎，却比先前多了些复杂。这乱世里，竟还藏着这样念旧的老仆。
可还不待林元正有所动作，却听那赵勤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多了几分哽咽，愧疚里又掺了丝不易察觉的慰藉：“老奴没用，当年回来迟了……”赵勤停顿了一下，似是陷入痛苦回忆，良久才接着说，“只救出了小娘子，这些年带着她躲躲藏藏，日子苦得很，可小娘子却极为懂事，对老奴也孝顺，还总帮着老奴拾柴、缝补，半点没有从前的娇贵气……”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叠得整齐的粗布帕子，指腹轻轻抚过布面的褶皱，才小心翼翼展开，里头裹着两块绣着浅粉桃花的手帕，针脚虽不算精致，却看得出绣得格外认真，边角还细心地锁了边。
“这可是小娘子亲手绣的，”赵勤的声音软了些，枯瘦的手指悬在帕面上方，连碰都不敢碰那帕上的花瓣，“她跟着巷尾邻家的妇人学的手艺，脑子灵，上手快，这两块帕子本是天明要拿去西市换糙米的，家里米缸都见了底……”
“可老奴还是偷着先把帕子带来了，就想让老家主、家主与娘子们看看，小娘子没偷懒，正好好学着过日子，你们也能安心些……等天暖了，我再悄摸领着小娘子过来磕头……”
赵勤说的话音不高，伴随着偶尔吹过的风，时断时续的，可是每一个字都落在林元正心上，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
先前只当这老伙夫是乱世里寻常的苦命人，此刻才知他藏着这样深的牵挂。当年赵家遭难，他拼了命才把人护下来，如今带着赵家遗孤过日子，连她绣帕换粮的事，都要特意来跟故去的主子们报备，就想让老家主、家主娘子知道，他没辜负托付，照看得好好的。
林元正悄悄攥了攥拳，转头看向刘长宏，见他眼底也没了先前的警惕，只剩几分复杂的动容，可却是依旧摇了摇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些，赵勤才慢慢从地上站起身，又对着土包深深作了个揖，将那两块绣帕小心裹回粗布帕子里揣好。
他弯腰捡起先前扔在地上的树枝，又在附近拾了些枯枝捆成一捆背在背上，枯瘦的身影在月色下晃了晃，才蹒跚着转身，一步一步慢慢消失在枯草丛的尽头。
等赵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林元正才率先从枯树后走出来，刘长宏和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
“刘师，方才为何不现身与他相认？”林元正望着赵勤离去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他口中救下的小娘子，眼下还不知与我是何辈分，若是……若真是赵家的亲人，咱们岂不是错过了相认的机会？”
“家主，莫急。”刘长宏抬手按住他的肩，目光仍望着赵勤离去的方向，声音压得低沉，“其一，此前与其交谈，这老丈心思重，方才对着故主坟前诉衷肠，咱们若贸然现身，怕是会惊着他，反倒问不出实情。”
“其二，这沧州城可并非我等掌控，他们隐居至今，当是有内情，咱们若是此刻相认，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倒会给他们招来祸事。”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林元正，眼底多了几分审慎：“眼下不是着急的时候，不如先按捺住性子。天明后咱们先去西市寻机会，摸清楚他平日里的行踪，也看看那小娘子绣的帕子是否真在那儿售卖，毕竟西市虽大，卖这种手工绣帕的人本就不多，顺着这条线查，也更容易确认周遭无虞。等一切稳妥了，再表明身份也不迟，免得冒失行事，反倒给他们添了麻烦。”
林元正听罢，沉吟片刻后缓缓点头：“刘师说得在理，是我太急了些。”
他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残月，月光透过枯枝洒下斑驳的影，“眼下已过了子时三刻，夜里寒凉，粮铺里林安可还在等着我等归回，咱们先回住处歇息，明日一早再去西市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