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徒劳刮着车窗。
外面哪还有隧道壁？
无数幽绿复眼密密麻麻睁开，冰冷光点汇成蠕动闪烁的诅咒之墙，死死“盯”着这节在地狱铁轨狂奔的专列。
风压卷着刺耳尖啸撞击车体——第七科特工追上来了！
磁悬浮滑板紧贴扭曲车窗飞掠，流线型黑色身影上，“饿了吗”的猩红商标烙印在嗡嗡作响的激光法器上，触目惊心。
陆川肺里像塞满浸水棉花，保温箱残余孟婆汤，那股腐败花蜜与苦涩药引混合的粘稠腥气，成了眼下救命稻草。
来不及思考，他拧开瓶盖，将最后小半瓶液体全倒进电动车窗角落积灰的清洁水箱，手指砸在喷水按钮上。
滋——
雨刮器疯摆。
喷出的不是寻常浑浊水珠，而是带诡异青紫色的粘腻雾气。
雾气弥漫，在车窗外隧道幽暗惨绿反光中，竟扭曲成薄雾笼罩的幻景：
灰白色朦胧水面，飘荡影影绰绰纸船与磷火——冰冷雾气模拟出忘川河片段！
紧贴车窗追击的磁悬浮滑板，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亡者水域幻象吞没，速度骤减，似陷无形泥沼。
“做得好，哥哥。可惜，杯水车薪。” 懒散笑意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陆川猛地回头。
车厢顶部本播放无聊广告的显示屏，此刻雪花闪烁。
陆溟形象清晰浮现，倚在巨大金属椅上，背景不再是克隆罐，而是布满仪表盘和数据流的控制中枢。
他手中把玩的不再是刑天战斧模型，而是流动数据的立方晶体，像颗跳动的心脏。
“忙着清洗他们的疯狂？”陆溟嗤笑，指尖划过晶体表面，调出另一组画面，“看看这份二十年前的‘黄金日’快递促销邮件吧。多少人为了那点折扣，为了比别人快一步拿到包裹…”
画面切换，是遍布城市、寻常的快递柜。
青铜色扁盒子从出货口滑出，快递员（穿着古旧制服的模糊影子）将亮着蓝光的扫描器塞到收件人手里：“来，签收。”
收件人（普通上班族）不耐烦扫码签字。
扫码枪红点扫过拇指瞬间，一点极微弱、几乎不可见的血红色符文，如水印渗入皮肤，随即消失。
“灵魂契约第7条款 - 自愿寄存冗余及异质记忆于本公司时空银行，授权用于记忆灾备与系统优化，以换取更高效的物流服务。 ”
冰冷系统文字在屏幕滚动。
陆溟声音像冰锥，一字一句钉进陆川耳膜：“扫码即签名，收件即授权。哥哥，你不是在救人，你只是在清点他们早已典当给自己的东西。这秩序，是他们亲手签下的！”
显示屏画面戛然而止，变成无情黑色方块。
陆溟最后的话语在狭小空间回荡、膨胀，压得人喘不过气。
心像被无形大手狠狠攥住、揉搓，然后猛地沉入冰窖底层。
那些挣扎灵魂、嘶吼前世、空洞眼神……一切疯狂源头，竟然只是无数个“同意按钮”按下的微不足道一瞬？
陆川视野边缘发黑，巨大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冰冷江水，从脚底漫上来。
“滚……开！”
一声嘶吼带着血沫咸腥，从喉咙深处炸开。
恐惧、愤怒、被欺骗的狂怒，瞬间点燃麻木四肢。
他体内某种东西决堤了。
没有退路，只有撕裂！
油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踩死！
电动车像被无形巨手抽了一鞭的烈马，发出濒临崩溃的咆哮，朝着还播放“望乡台站”的血红指示屏对面——那扇本应坚不可摧的地铁强化玻璃窗——义无反顾撞过去！
轰——咔嚓——哗啦！
震耳欲聋巨响撕裂所有感官！
金属扭曲，玻璃碎裂，冰冷空气与巨大喧嚣瞬间灌入耳道。
车体在爆炸般冲击下脱离轨道，腾空而起！
短暂失重感袭来，急速下坠。
就在这浮光掠影的坠落瞬间，透过崩飞玻璃碎片和翻腾黑色江水，陆川眼角余光，捕捉到令他血液凝固的景象：
浑浊江底，密密麻麻！是棺椁！
成千上万青铜巨棺，像沉没在淤泥中的死亡森林，整齐而冰冷。
它们材质与地铁上的旋涡极其相似。
每一具棺椁盖板上，都被粗暴刻印着巨大、粗粝的二维码！
其中最新下沉的一具，棺盖竟是透明玻璃——在浑浊水波扭曲下，玻璃后映出的不是尸体，而是他自己！
那张因极度惊骇、愤怒和不可置信而扭曲变形的脸！
濒临崩溃的脸孔死死“贴”在冰冷的、属于他的棺盖上，眼睛瞪大，无声尖叫！
是他。是他自己！在目睹自己的沉棺！
冰冷江水如亿万根钢针，狠狠刺透皮肤，扎进骨髓！
窒息感瞬间扼住喉咙。
与此同时，他怀里死死攥着的东皇钟青铜碎片，像烧红烙铁般骤然滚烫！
剧痛灼烧皮肉。
濒死幻觉？
不！在浑浊江水灌入口鼻、意识将陷入永暗之前，他无比清晰看到：
在倒映着惊恐的江水中，自己的倒影头戴一顶沉重古老的十二旒冠冕！
而他手中沾满脏污、屏幕碎裂的美团接单器，赫然变成一卷光芒流转、金线缠绕、沉重异常的卷轴！
其形制，像极了传说中掌控封神之力的——封神榜！
几乎在陆川坠入江中的同一时刻。
覆盖江城上空的巨大、无形能量场开始剧烈波动。
无声无息地，在城市上空——准确说，在每一个活人、每一个生灵的意识层面——陡然浮现出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幻影结构！
它不是建筑，不是飞船，而是由成千上万个被放大无数倍、排列组合成蜂窝状矩阵的——快递柜灰色金属隔间组成的光影聚合体！
像一张冰冷的、笼罩整个城市的钢铁之网。
每一个网格单元，每一个灰扑扑的快递柜“小门”，此刻都从边缘缝隙里，无声逸散出淡金色冰冷雾气。
这雾气轻盈、带一丝微不可察的甜腥气（类似孟婆汤稀释十万倍后的味道），却蕴含可怖力量——特管局的记忆清除剂混合物流通的“遗味”物质，开始预定工作。
金色雾霭弥漫，如同剧毒却高效的孢子，钻入每一个毫无防备的市民鼻腔、耳道、甚至毛孔。
当第一缕带着微弱甜腥气息的雾气被吸收入体内时，江城市中心，不久前还因灵魂觉醒、前世冲撞而陷入地狱般沸腾喧嚣的街区——
瞬间寂静！
绝对的死寂。
没有尖叫，没有碰撞，没有哭泣，甚至没有呼吸声加重。
前一秒还在撕扯衣服、爆发异能、试图撞墙寻找“前世”入口的人们，动作瞬间僵住。
眼中狂乱、恐惧、亢奋如同被无形大手瞬间抹去。
空洞。彻底的、茫然无知的空洞。
仿佛大脑被格式化重置，只剩下一片苍白平滑的荒原。
紧接着，几乎整齐划一的，无数双手（西装革履的、沾着油污的、戴着名贵手镯的）都缓慢、僵硬地伸向同一个地方——裤兜、手包、挂在胸前的手机。
屏幕亮起，冰冷电子荧光照亮同样茫然空洞的脸庞。
屏幕上没有任何额外信息或指令。
只有一个地方在发光。
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虚拟按钮：【确认签收遗忘套餐】。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思考。被清空的意识驱动着本能。
无数食指，带着机械般的精准和麻木，按了下去。
叮。叮。叮叮叮叮叮……
数以百万计的微弱电子确认音，在同一时间、在这座城市数百万部手机里急促响起！
汇成一片冰冷刺耳、宣告记忆死亡的电子海啸！
冰冷、浑浊的江水彻底淹没他。下沉。不停下沉。
保温箱里几份外卖被水流冲走，像断了线的木偶。
就在意识像风中残烛即将熄灭之际，陆川视野正前方，那块与他神经直连的虚拟视界hUd上，一行代表“功德积分”的数字，开始最终的疯狂表演！
0……100万……300万……
数字以令人目眩神驰、超出视觉捕捉能力的速度飙升！
像失控电表，像决堤洪水！
刺目的白色光芒连成一片，几乎要烧穿视网膜！
！
最后一丝视觉神经似乎听到“叮”的一声轻响——数值艰难地、几乎带着碎裂声，突破了一千万大关！
噗嗤——
就在那个天文数字定格瞬间，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最核心、最脆弱的地方，响起一声细微、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仿佛亿万片珍贵无比的琉璃在同步崩碎。
冰冷彻骨的理解如同最后氧气涌入他濒临爆炸的大脑：
那一千万闪亮的功德点！根本不是功德！
那是……用锤子与烈火，将江城整整三百万份鲜活、滚烫、独一无二的记忆——
关于初恋的悸动、失败的绝望、孩子第一声啼哭的狂喜、亲人离世的钝痛、夕阳下小巷饭香的温暖……
无数瞬间、所有感知、组成“我是谁”的核心碎片——
无情地碾磨粉碎，像垃圾一样投入巨大熔炉！
熔炉里烈焰熊熊，输出的不是什么能量，输出的正是他视界里这串冰冷、庞大、带着血腥味的数字！
一份份私密情感、一段段生命铭文，在系统齿轮下，被高效、冷漠地转化成了“任务完成”的冰冷证明！
视野边缘水波被搅动。
江岸边缘，一个身影出现在浑浊水幕外。
是便利店老板娘。
她湿漉漉的棕色卷发紧贴额角，身上还是那件豹纹旧睡衣，衣角正不断滴落浑浊水珠，散发出熟悉的孟婆汤稀释后的腥气。
她手中那杆便利店促销时挥舞的荧光棒，此刻竟在幽深水底光线中，散发出淡淡的、惨白光芒，形态像极了古老的招魂幡。
她没看水里挣扎的陆川。
她眼睛空茫地投向城市某个方向，水波让她声音听起来破碎而遥远，却又清晰钻进陆川耳朵，像水鬼低泣：
“忘了…就好……忘了…就不疼了……”
她裹了裹单薄睡衣，像是怕冷，“就像我…三百年前被你亲手封在锁妖塔底的那些日夜……太疼了，不如忘了。你也该学会忘了，送信的。别救，没用。”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沉得像铁块。
喉咙像是被无数浸透的砂纸堵住！
不！不是砂纸！
一股冰冷、腥臭、带着打印油墨味的阻塞感塞满口腔！
他想尖叫，想控诉！
但一张嘴，冰冷江水狂涌而入！
伴随着江水灌入的，竟然是无数张湿透、墨迹晕染模糊的快递单据！
这些单据被泡发、膨胀，像诡异水生植物，死死堵塞了他的声带、气管！
挣扎中，他眼角余光瞥向江底深处。
那具让他魂飞魄散、映着他自己脸的透明棺材旁，更多的……多到无法计数的青铜巨棺，正从沉积千年的淤泥中，悄无声息、稳稳地向上漂浮！
而更加恐怖的是——
那些棺材盖板上原本各式各样、代表不同订单的快递单号，在幽暗浑浊水下微光中，原本的SF开头加数字序列，此刻竟如同接收统一指令般，齐齐发生诡谲变化！
所有前缀、符号都在扭曲消失，最终统一变成无比清晰的——
陆川 身份证号 xxxxxxxx
那串冰冷的、他刻在骨子里的数字！
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他！是最后一个收件人！
他！要签收自己的死亡！
怀里手机，那唯一与所谓“系统”连接的玩意儿，在这极致冰冷与窒息中，耗尽最后一丝微弱电力。
屏幕挣扎着闪了两下白光，最终完全熄灭，沉入冰冷死寂黑。
就在那片象征所有希望终结的、绝对黑暗吞噬屏幕前的最后一刹那，一张动态表情无比固执地蹦了出来！
陆溟那张略带嘲讽的脸占据整个屏幕，旁边是滚动着的巨大加粗系统字体：
【哥哥，我们洪荒快递员的宿命，就是一次又一次，亲手派送自己的墓碑。记得五星好评。】
屏幕彻底暗了。
冰冷，无声，无尽的青铜棺椁之阵，在浑浊江水中围绕着他，缓缓旋转，如同死亡的伴舞。
水面上覆盖城市的金色遗忘之雾，无声沉降，渗透入每一寸钢筋水泥。
城市的“静默”还在持续，麻木的指尖还在无声地点击着冰冷的屏幕。
黑暗如同粘稠墨汁，吞没了陆川最后一丝挣扎的涟漪，也吞没了关于他存在的所有疑问。
只有江底的沉棺，默默标记着这个轮回的终点……或许，也是下一个轮回的起点？
遗忘的迷雾深处，无数记忆的碎片在金色囚笼中尖叫、沉浮，终归寂灭。
谁还记得那滩便利店屋檐下，倒映着双重月亮的积水？
谁还记得那渗入下水道的忘川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