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季夏，蝉鸣扰耳。
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前，兰草垂露；
莲花坞的九曲回廊下，荷风送香。
各仙家小辈闲坐纳凉，百无聊赖间，有人轻抚佩剑，眸光灼灼道：“近日灵力滞涩，不若往岐山猎些邪祟，既练剑又解闷，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抚掌称善，当下便开始打点行囊、筹备符咒，只待明日破晓，便要共赴那山岚瘴气之地。
残阳如血，将漫江莲影都浸成浓稠的赤紫色。
众人踏入岐山猎场不过半日，林间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循着声响拨开带刺的藤蔓，只见暮色将莲花坞染成绛紫色时，金凌的岁华剑正抵在一个蓝衣修士喉间。
那修士衣襟上沾着金星雪浪纹，袖口却被金线绣的九瓣莲勾破，枯叶在两人剑气间碎成齑粉。
\"再说一遍？\"金凌手腕抖得厉害，剑锋在对方脖颈划出血线，\"谁教你的混账话！\"
\"金小宗主恼什么？\"蓝衣修士嬉笑着拍开岁华剑，\"谁不知你父母死在夷陵老祖手上，如今倒认贼作...\"
话音未落，陈情笛已横在他齿间，魏无羡玄衣翻卷如垂云，眼底泛着猩红。
\"小兄弟。\"魏无羡指尖弹了下陈情坠着的红穗，穗子突然缠住那人舌头，\"夜猎时嚼舌根，当心遇上拔舌鬼。\"
金凌突然摔了剑蹲在地上，额头重重磕着膝盖。
魏无羡伸手要扶，却被少年甩开：\"滚开！你们都知道...都知道我爹娘...\"
哽咽卡在喉间，他抓起一把碎石往林间掷去，惊起几只寒鸦。
\"阿凌！\"
紫电噼啪声撕裂暮色，江澄踏着三毒落在乱石堆上。
他先瞥见温宁垂首站在树影里，又见魏无羡半跪在金凌身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出息了？跟个杂碎较劲？\"
那蓝衣修士突然哀嚎起来，紫电化作长鞭将他抽得满地打滚。
江澄一脚踩住他胸口，九瓣莲银戒陷进皮肉：\"金小宗主也是你能议论的？他娘亲熬的莲藕排骨汤，喂狗都比喂你强！\"
魏无羡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温宁默默往阴影里退了半步，铁链撞出清脆声响。
江澄瞳孔骤缩，三毒剑突然指向魏无羡：\"带着你的好兄弟滚回云深不知处啊！过几日就是阿姐忌日，怎么？蓝家的家规还管人烧纸钱？\"
魏无羡喉结滚动，伸手摸了摸鼻子，垂眸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师姐的祭日，我会去的。”
话音未落，空中已炸开紫电噼啪的声响。
江澄握着紫电的手腕青筋暴起，银紫弧光将周遭草木劈得簌簌发抖：“都杵在这儿当木桩子？”
他一脚踹开脚边的碎石，溅起的尘土混着怒意：“还不快滚去夜猎！难不成要等邪祟自己跳进剑鞘里？”
众人被这声暴喝惊得踉跄后退，几个世家子弟慌忙躬身行礼，转身时带落腰间的符咒，在暮色里翻飞出凌乱的弧线。
金凌攥着岁华剑鞘的手指发白，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魏无羡，最终还是随着人流没入密林，只留下枯叶在靴底发出细碎的碾磨声。
转瞬便至孟秋望日，残荷垂首泣露，冷月高悬中天。
莲花坞的廊下挂满素白灯笼，檐角风铎撞出呜咽之音，祠堂门前的石阶爬满青苔，恰似岁月凝结的泪痕——这一日，正是师姐的忌辰。
七月十五的月光像淬了银，江氏祠堂的烛火在魏无羡眼底晃出重影。
他跪在江厌离牌位前，看香灰落在手背烫出红痕。
供桌上的青瓷碗里，莲藕排骨汤还冒着热气。
\"阿羡，来尝尝咸淡。\"记忆里的鹅黄衫子晃啊晃，师姐掀起砂锅时被热气熏红了脸。
恍惚间，时光倒溯成琉璃碎片里的幻影：金子轩一袭月白长衫，臂弯轻拢尚在襁褓的金凌，在莲花坞九曲回廊间缓步行走。
他怀中的幼子正攥着岁华剑穗晃悠，银线绣的牡丹掠过廊下茉莉花丛，带落点点碎白。
温宁的锁链声在门外响起。
魏无羡突然抓起酒坛往喉中灌，烈酒灼穿肺腑，他踉跄着抚过牌位上的金字：\"师姐...那年你给我送的汤...其实我没尝出味...\"
祠堂门轰然洞开，江澄的玄色大氅挟着夜露寒气。
他扔了件云纹锦袍在魏无羡身上，自己却对着牌位红了眼眶：\"穿这么单薄，想让阿姐在下面操心？\"
魏无羡望着锦袍上歪扭的莲花纹——分明是当年他逃课被虞夫人罚绣的。
酒意混着悔意冲上灵台，他忽然哑着嗓子问：\"金凌的及冠礼...你备的缚仙网...\"
\"关你屁事！\"江澄一脚踢翻空酒坛，碎片溅到温宁脚边，\"有功夫管闲事，不如想想怎么跟阿姐解释！\"
最后半句吼破了音，两人同时望向牌位。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噬，魏无羡在黑暗中看见不夜天的血雨，师姐推开他的瞬间，金星雪浪嫁衣在剑光中碎成蝶影。
\"阿姐——！！\"
陈情笛坠地的脆响惊飞檐下宿鸟，魏无羡蜷在江厌离牌位下抖如筛糠。
江澄举着烛台的手颤了颤，一滴滚蜡落在魏无羡手背，和多年前师姐为他涂药时一样烫。
自孟秋望日拜别师姐牌位，魏无羡便似被抽去魂魄的傀儡。
每至更深漏断，墨色便顺着窗棂漫进静室，将他拽入血色交织的梦魇。
他时而见师姐嫁衣染血倒在怀间，时而听见金子轩临终前的喘息，更有金凌撕心裂肺的哭喊在耳畔回荡。
冷汗浸透寝衣，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却再无人如往昔般轻拍他脊背，温声唤一句“阿羡”。
烛火在青铜灯盏里挣扎着跳动，将蓝忘机端坐抚琴的身影拉长在雕花屏风上。
魏无羡在锦被里蜷成弓形，发梢黏在冷汗涔涔的脖颈，指尖无意识揪着绣有卷云纹的枕套。
\"师姐...别走！\"他突然嘶吼出声，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蓝忘机膝上琴音骤乱，白玉似的指尖按住震颤的琴弦，血珠顺着冰蚕丝滚落，在桐木琴面洇出红梅。
榻上人又开始剧烈抽搐，蓝忘机疾步上前，将人半揽在怀中。
怀中躯体烫得惊人，魏无羡额间那道陈年旧疤泛着诡异的青紫。
蓝忘机用浸过冷泉的帕子擦拭他眼角眼泪，忽觉腕上一紧。
\"江澄...快带师姐走...\"魏无羡双目紧闭，指甲几乎掐进蓝忘机腕骨，\"温狗来了...在旗亭酒肆...\"
蓝忘机呼吸一滞。
这是他们年少时在岐山听训的旧，彼时温晁的狞笑混着妖兽嘶吼在洞壁间回荡。
魏无羡将浑身发抖的绵绵护在身后，玄衣被烙铁灼伤胸口。
江澄望着魏无羡胸口新添的烙铁伤，眼眶通红地指着温晁破口大骂。
温晁恼羞成怒，青锋剑直取江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魏无羡如离弦之箭扑来，玄衣瞬间绽开猩红血花，剑锋深深没入他的肩胛。
魏无羡自重获新生后，镜中人眉目依旧，却再不见往昔烙铁灼痕、剑伤旧疤，唯留心底的血痂，在每一个想起故人的深夜隐隐作痛。
蓝忘机指腹抚过对方衣襟下平滑的肌肤，声音浸着痛楚：\"魏婴，那些都过去了。\"
蓝忘机执琴低唤“魏婴”，一声比一声急切，可榻上之人仍陷在梦魇深处，眉头紧锁，冷汗涔涔，任那熟悉的声音如何穿透，都唤不醒他被回忆囚困的魂灵。
腐肉气息灌入鼻腔，魏无羡踉跄着扶住焦黑的槐树。
远处飘来莲藕排骨汤的香气，江厌离挎着竹篮从薄雾中走来，裙裾扫过满地断剑。
\"阿羡怎么又在树上发呆？\"师姐仰起脸笑，酒窝里盛着暮色，\"今日是你最爱喝的汤。\"
魏无羡跃下枝头，却在触到竹篮的刹那穿透了虚影。
他眼睁睁看着雾气吞噬了那抹鹅黄，金子轩的嗤笑从身后传来：\"魏无羡，你护得住谁？\"
猩红骤然漫过天地，温家修士的狞笑与凶尸嘶吼交织成网。
魏无羡看着金子轩胸口绽开血花，江厌离的嫁衣被利爪撕成碎片，陈情笛在掌心断成两截。
\"不——！\"他嘶吼着劈出随便剑，剑气却穿透幻象斩向虚空。
无数张扭曲的脸从地底涌出，金光善拄着蟠龙杖冷笑：\"魔头就该永堕无间。\"
现实中的魏无羡突然弓身呕出血来，蓝忘机素白中衣瞬间绽开红莲。
他并指疾点魏无羡周身大穴，怀中人却如离水之鱼般痉挛，灵台处黑气翻涌。
\"咳...蓝湛...\"魏无羡染血的指尖虚抓他衣襟，\"杀了我...趁还能控制...\"
\"胡闹！\"蓝忘机厉声喝断，将人箍得更紧。
忘机琴凌空飞来，他咬破舌尖将精血抹在琴身，七根琴弦同时发出悲鸣：\"你我神魂相契，且随我来。\"
魏无羡在混沌中听见裂帛之音，漫天血雾里浮出一线月光。
蓝忘机广袖染霜踏月而来，避尘剑光劈开魑魅魍魉，抹额尾端金纹灼灼如焰。
\"魏婴，看着我。\"蓝忘机扣住他命门，灵力如春溪灌入龟裂的经脉，\"你答应过要与我夜猎三山五岳。\"
魏无羡望着对方渗血的袖口，忽的笑出声：\"含光君擅闯他人识海，不怕被怨气反噬？\"
指尖却诚实地缠上那人腰带，\"罢了，我跟你走就是。\"
两人掌心相贴处，灵犀佩迸射青光。
无数记忆碎片在虚空流转——暮溪山洞染血的衣摆，不夜天城坠落的身影，静室里交叠的呼吸。
魏无羡突然将人抵在识海幻化的桃树上：\"蓝湛，你从何时...\"
\"问灵十三载。\"蓝忘机擒住他作乱的手，吻去他眼尾血泪，\"不如问我，在寒潭洞刻了多少道戒鞭痕。\"
魏无羡在檀香中醒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蓝忘机阖目靠在榻边，睫羽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青影，腕间还缠着为他渡灵力的冰绡。
蓝忘机指尖颤抖着抚上魏无羡苍白的脸颊，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魏婴...你终于醒了\"
\"蓝湛...\"
魏无羡望着蓝忘机眼尾未褪的红痕，忽然想起金凌束发用的金星雪浪纹绸带。
他记得去年中秋在金麟台，那孩子执拗地端着满盘月饼往他房里送，却在廊下踩碎满地月光。
\"蓝湛。\"他反扣住蓝忘机的手，喉间泛起莲心般的苦味，\"金凌昨日传讯说...说在莲花坞发现师姐的妆奁。\"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妆奁里还放着满月宴的请柬。\"
蓝忘机用灵力温着药盏，将琥珀色的药汁一勺勺喂进他唇间。
药雾氤氲中，魏无羡看见对方睫毛上凝着细碎水珠，不知是雪粒还是未落的泪。
\"金子轩的岁华剑谱，\"蓝忘机突然开口，\"上月金凌托景仪送来云深不知处。\"
他拭去魏无羡嘴角药渍，\"剑谱末页有半阙《清心音》。\"
魏无羡猛地抓住他手腕，药盏在锦被上倾出深色痕迹。
他想起江澄讲金子轩死前那个清晨，那人别扭地抱着满捧金星雪浪站在师姐房前，说要给未来的孩子谱首安魂曲。
\"金凌他...\"魏无羡声音发颤，\"上月及冠礼，江澄给他备的礼单里...\"
他忽然哽住，眼眶灼痛得厉害，\"竟有五百只缚仙网。\"
蓝忘机将人按进怀中，掌心贴着魏无羡剧烈起伏的脊背。
怀中人硌得他肋骨生疼，却仍固执地重复：\"五百只啊蓝湛...当年我们在玄武洞用的那种...\"
雪粒簌簌扑打着窗棂，蓝忘机忽然捏住他下颌迫他抬头。
温热的唇碾过血色淡薄的唇瓣，尝到咸涩的血与泪：\"明日启程去云梦，可好？\"
魏无羡怔怔望着交叠的衣摆，恍惚看见金凌及冠时执香的模样。
那孩子跪在金子轩牌位前叩首，肩上落着江厌离最爱的辛夷花瓣。
\"该给他带坛姑苏的天子笑。\"魏无羡突然笑出声，泪珠却滚进蓝忘机襟口，\"金子轩当年总嫌云梦的酒烈，说喝多了会手抖握不住岁华剑。\"
蓝忘机将灵犀佩系回他腰间，玉佩背面新刻了金星雪浪纹：\"金小宗主昨日来信，问含光君何时教他《问灵》最后一章。\"
魏无羡喉间发紧，恍惚又见金凌红着眼眶倔强仰头的模样，笑意揉碎在酸涩的泪里：\"这孩子...\"
蓝忘机扣住他颤抖的手，眼底翻涌着灼烫的誓约：\"往后，我护你。\"
魏无羡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却被蓝忘机这话烫得弯了眉眼，唇角颤抖着扬起，笑意混着哽咽漫了满脸。
他轻轻拨开那人额前碎发，却被攥住手腕扯进温热的怀抱。
天光透过窗棂描摹着两道交叠的身影，陈情笛与忘机琴在案头共鸣，惊落了檐角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