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镇的喧嚣并未因坠月崖的惊变而立刻平息，反而有种诡异的暗流在涌动。
客栈楼下隐约传来修士们压低的议论声，夹杂着“上古凶兽”、“空间裂缝”、“神秘高手”之类的只言片语，恐慌与好奇交织。
然而这一切，暂时都被隔绝在二楼这间静谧的客房之外。
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悠然飞舞。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月髓灵芝的冰冷馥郁。
魏无羡盘腿坐在榻边的脚踏上，后背懒洋洋地靠着床沿，手里拿着一个削到一半的苹果，小刀灵活地转动，果皮垂成长长的一条。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好了不少，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是云梦一带的采莲谣。
榻上，蓝忘机闭目调息。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雪白中衣，墨色长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更衬得脸色清癯。
服用了一小块月髓灵芝后，他体内那濒临枯竭的经脉得到了极大的滋养，虽然距离痊愈尚远，但本源已稳，不再有溃散之危。
只是强行施展“云纹祭”带来的深层损耗和寿元亏损，并非一时半会儿能够弥补。
魏无羡削完苹果，自己先咔嚓咬了一大口，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让他满足地眯起眼。
然后又仔细地将剩下的一半切成小块，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他拈起一块，侧过身，递到蓝忘机嘴边：“蓝湛，尝尝？栖云镇的果子还挺甜。”
蓝忘机眼睫微颤，缓缓睁开。
那双浅琉璃色的眸子经过调息，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平静，只是深处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看着递到唇边的苹果，又抬眼看向魏无羡。
对方笑得眉眼弯弯，带着点讨好和期待，仿佛递过来的是什么仙丹妙药，而非寻常果品。
他微微张口，就着魏无羡的手，将那块苹果含了进去。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温软的唇瓣，魏无羡像是被烫到般飞快地缩回手，耳根有些发热，为了掩饰，故意嚷嚷道：“怎么样？甜吧？我就说这地方虽然偏，东西倒是不错…”
“嗯。”蓝忘机细细咀嚼咽下，轻声应道。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似乎连带着胸腹间残留的寒意和隐痛都驱散了些许。
他看着魏无羡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目光沉静，“你脸色仍差，不必顾我，自行调息。”
“我没事儿！”魏无羡浑不在意地摆手，又拈起一块苹果递过去，“就是有点脱力，养两天就好了。倒是你，这次伤得重，得好好补补。”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我下去让掌柜的炖点补汤！老母鸡怎么样？或者当归羊肉？你们姑苏人是不是只吃得清淡？要不炖点莲子百合…”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蓝忘机轻轻拉住了手腕。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静养即可。勿要劳顿。”
他的手指微凉，力道并不大，却像一道温柔的枷锁，瞬间定住了魏无羡。
魏无羡低头看着那握住自己手腕的、修长如玉的手指，心头莫名一软，重新坐了回去，撇嘴道：“好吧好吧，听你的含光君。那就再躺半天…”
他反手握住蓝忘机的手，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对方腕间包裹的纱布，语气低落下来，“…还疼吗？”
蓝忘机垂眸看了一眼手腕，摇头：“无妨。”
这点皮肉伤，相较于体内经脉的损伤和禁术反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下次不许再这样了！”魏无羡忽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是罕见的严肃和…后怕，“什么云纹祭，听着就不是好东西！燃精血寿元…蓝湛，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再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禁术！”
蓝忘机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答应。
昨日那种情形，若不用禁术，后果不堪设想。
他无法承诺做不到的事。
他的沉默让魏无羡心头火起，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恐慌，声音不由得拔高：“你说话啊！难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还要…”
“魏婴。”
蓝忘机打断他，手腕微动，反客为主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他，“若换做是你，你会如何？”
魏无羡一下子噎住了。
若换做是他…
若看到蓝忘机陷入那般绝境，他恐怕会比蓝忘机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什么禁术邪法，只要能救他，他绝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用出来！
“…那不一样！”他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何处不一样？”蓝忘机平静地反问。
“我…”魏无羡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他看着蓝忘机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所有的急躁和怒气忽然就像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满满的、酸涩的心疼和无措。
他颓然地垮下肩膀，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蓝湛，我害怕。”
他是真的害怕。
害怕看到蓝忘机浑身是血的样子，害怕感受他微弱冰冷的呼吸，害怕那缕诡异黑气侵蚀他时的无能为力，更害怕…失去他。
这种恐惧，比面对任何凶尸厉鬼、上古凶兽、乃至虚空古魔时，都要强烈千百倍。
蓝忘机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那人额头微凉的触感和细微的颤抖，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伸出另一只未受伤的手，轻轻抚上魏无羡的后脑，指尖插入他微凉的黑发中，动作轻柔而珍重。
“我在。”他低声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坚定，“不会有事。”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有着神奇的魔力，缓缓抚平了魏无羡心中的惊悸和不安。
他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汲取着这份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半晌才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却故意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道：“…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不然我就…”
“就如何？”蓝忘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就…我就天天在云深不知处吵你！在静室外面吹笛子！在你家规上画王八！”
魏无羡搜肠刮肚地想出最“恶毒”的威胁。
蓝忘机：“…”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眼底笑意更深，轻轻“嗯”了一声，“好。”
魏无羡被他这声“好”噎得没脾气，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方才那点沉重压抑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他重新坐直身体，依旧握着蓝忘机的手不放，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昨晚最后那个家伙，死得连渣都不剩，倒是便宜他了。可惜没问出到底是什么来头，搞出这么大阵仗。”
蓝忘机神色也凝重起来：“其目的并非单纯夺取月髓灵芝，更像是以此为饵，结合邪阵，试图强行贯通界壁，接引古魔降临。所图非小。”
“而且准备充分，对坠月崖的异象、灵芝成熟时间、甚至可能引来的守护兽都了如指掌。”
魏无羡摸着下巴，眼神锐利，“还能精准地找到苏涉这种利欲熏心又有点势力的人当棋子…背后肯定不止他一个。就是不知道是哪个阴沟里的组织，还是…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老怪物？”
“那邪阵与罗盘，手法古老阴毒，非寻常修士所能为。”
蓝忘机沉吟道，“此事需留意。待回去后，我需查阅家中秘藏典籍，或能寻得线索。”
“嗯。”魏无羡点头，又嗤笑一声，“不过经此一闹，这栖云镇的‘仙缘会’怕是以后都没人敢来了。也不知道那些跑掉的修士有多少人看清了咱们的脸…啧，估计‘富家公子和小书童’这伪装是白费了。”
“无妨。”蓝忘机倒是淡然，“本非长久之计。”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后续行程和养伤事宜。
魏无羡坚持要在栖云镇多留几日，至少等蓝忘机能下地行走再说。
蓝忘机虽觉不必，但拗不过他，只得应下。
说着话，魏无羡又忍不住连连打哈欠，他本就损耗巨大，方才情绪激动，此刻放松下来，倦意如同潮水般上涌。
“睡一会儿。”蓝忘机轻轻抽回手，替他拢了拢蹭开的衣襟，“榻上来。”
这床榻并不宽敞，但睡两人倒也勉强够。
魏无羡确实困得眼皮打架，也不再矫情，踢掉鞋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尽量不碰到蓝忘机的伤处，在他外侧躺下。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鼻尖萦绕着蓝忘机身上清冷的檀香和淡淡的药味，令人安心。
他侧过身，面向蓝忘机，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俊美却苍白的侧脸，忍不住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他纤长的睫毛。
蓝忘机闭着眼，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作乱的手指，握在掌心：“别闹，睡。”
魏无羡嘿嘿一笑，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疲惫如同厚重的毯子包裹而来，他几乎瞬间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听着身旁之人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蓝忘机缓缓睁开眼，侧过头，静静凝视着魏无羡沉睡的容颜。
那人睡着时显得格外安静乖巧，长睫垂下，遮住了平日灵动狡黠的眼眸，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做了什么好梦。
只是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虚弱。
蓝忘机目光柔软，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点倦意也一并抹去。
这次，又是他拖累他了。
若非为了护他，魏婴不必兵行险着，动用那般伤及自身的禁忌之术…
他的目光落在魏无羡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月髓灵芝残留的冰冷气息与魏无羡自身的温度交织在一起。
这灵芝…或许真如魏婴所说，于他修行有益。
只是其性极寒，长期贴身携带，不知是否会对他身体有损…
看来，需得尽快寻一本适合他体质的、能中和炼化此物寒性的功法才好。
蓝忘机在心中默默思忖着。
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或许有相关记载。
窗外日影渐渐西斜，房间内的光线变得柔和朦胧。
蓝忘机也感到一阵倦意袭来，他缓缓闭上眼，依旧紧握着魏无羡的手，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也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两日，两人便在客栈中安静养伤。
魏无羡外伤不重，主要是力竭和反噬，他体质特殊，恢复起来快得惊人，很快就又能活蹦乱跳。
倒是蓝忘机，内伤颇重，大部分时间仍需静卧调息。
魏无羡闲不住，一会儿琢磨着那剩下的月髓灵芝，试着引动其力量修炼，结果冻得自己龇牙咧嘴；
一会儿又溜下楼，从掌柜那里打探消息，回来跟蓝忘机学舌。
“听说镇上组织了人手去坠月崖查看了，好家伙，那场面叫一个惨烈，山头都塌了小半边！现在都没人敢上去了，说是煞气重得很，还有空间不稳的迹象…”
“那几个大宗门的人好像也派人来了，神秘兮兮的，估计在查那天晚上的事…不过看样子没查出什么所以然。”
“对了，苏涉那家伙被秣陵苏氏的人领走了，听说被废了大半修为，直接关禁闭了，真是活该！”
蓝忘机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或简单询问一两句细节。
第三日傍晚，蓝忘机已能下床缓步行走，气色也好了许多。
魏无羡正兴致勃勃地规划着接下来的路线：“咱们明天就走？绕过北边那片山，听说下面有个大湖，风景绝佳，正好给你补补身子…哎哟！”
他话说一半，突然捂住心口，弯下腰，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蓝忘机立刻察觉不对，上前扶住他。
“没…没事…”魏无羡摆摆手，直起身，表情却有些微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月髓灵芝，“刚才…好像感觉这灵芝…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