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没意思的感觉，像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湿冷沙地，紧紧包裹着周晓倩。
领导轻飘飘的夸赞和同事佩服的目光，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反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过去努力的虚妄。
她坐在工位上，看着眼前整理得一尘不染的桌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
“我到底，还在为什么而坚持？”
这个问题，像一颗种子，在她荒芜的心田里扎根。
过去几年，她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为了绩效、为了不被淘汰、为了那点微薄的认可和薪水，拼命旋转，不敢停歇。
可今天，当她拼尽全力跳起来，终于够到了曾经以为的“目标”时，却发现那光环如此轻薄，甚至无法温暖自己冰凉的指尖。
巨大的失落感和倦怠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机械地关掉电脑，拿起包，走出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夜色已经笼罩了城市，霓虹灯闪烁，却照不亮她内心的灰暗。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脚步沉重，甚至忘了去挤那趟能带她回出租屋的公交车。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她有些烦躁地掏出来，以为是工作群又有新消息，目光瞥见屏幕时却愣住了——发信人，是“妈妈”。
她点开那条长长的语音消息，母亲那带着乡音、小心翼翼又充满关切的的声音，在嘈杂的街头响起：
“倩倩啊，吃饭了没？最近工作忙不忙？一切都还顺心吧？……妈没啥事，就是跟你说个天大的好消息！咱村的山药，这回可算不愁卖了！多亏了苏家阿公认识的那个从城里回来的年轻老板，有本事又有良心，跟咱们签了合同，还找到了顶好的销路！价钱也挺好！
往后啊，咱这山药再也不怕烂在地里了！等过两天忙完这阵子，妈也给你寄点最新鲜的过去，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凑合。记得多炖点山药排骨汤喝，那个最养人。
对喽，还有一个事情差点忘记说了，以后村里不光种山药，还要试种百合呢！说是营养价值高，销路也好……
百合最是美容养颜了，你小时候不是经常闹着要喝什么百合还是莲子羹，往后有的是。到时候妈也给你寄，保证是最新鲜最好的百合。好了好了，妈不啰嗦了，不打扰你工作，你忙你的，记得照顾好自己，啊。”
洋洋洒洒一大段话，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有最朴素的牵挂和最笨拙的报喜不报忧。母亲甚至连电话都不敢打一个，生怕打扰了女儿“重要的工作”。
周晓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听着手机里母亲兴奋的声音，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她用力揉着发酸的眼睛，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忽然改变了方向，走向了离出租屋不远的那家大型超市。
走进灯火通明、货架整齐的生鲜区，周晓倩心里泛起一丝陌生的酸楚。
“啧，周晓倩啊周晓倩，你也有今天，居然敢这么大方地走进来。”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了自己一句。
这里，是她以前很少会踏足的地方。
超市的菜价比菜市场贵不少，而她每个月的工资，在交完房租水电、留出必要的社交费用后，便所剩无几，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想想吧，上个月为了省下六块钱公交费，硬是顶着大太阳走了四十分钟回出租屋，现在居然来看排骨？真是出息了。”
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每天早早起床，去附近的早市挑拣些便宜的时令菜，或者掐着晚市收摊的点，去买些打折处理的“落脚货”。
一天一个水煮蛋，是她能给自己最低成本的营养保障。
“得，一天一个蛋，强壮打工人。我这营养观念，简直可以写进‘都市求生指南’了。”
肉食更是奢侈品，餐桌上最常见的是青椒炒肉片、蒜苔炒肉丝这类“肉镶菜”，那少得可怜的肉片更像是菜肴里的点缀。
“每次切肉都得用尺子量吗？不，是用意念控制，薄到能透光才算合格。”
像这样买上一整根品质不错的肋排，再配上两根品相上乘的铁棍山药，对她而言，堪称是半个月才能奢侈一回的“大餐”了。
而就是这样的日子，她竟然咬牙坚持了整整三年。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周晓倩，你这忍耐力，不去参加个什么‘极限生存挑战’真是屈才了。图啥呢？就图领导今天那句‘是块好材料’？这材料也太廉价了吧，论斤卖都不知道值不值排骨价。”
为什么这么能忍，为什么从来没有真正地放弃过？
是为了那份看似体面却微薄的薪水？
是为了不让父母担心？
还是心底深处，始终存着一丝渺茫的、关于未来的希望？
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周晓倩走到冷鲜柜前，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排骨，有些踌躇。
一位穿着超市制服的大妈热情地迎上来：“姑娘，买排骨啊？炖汤的话，这边的肋排不错，今天刚好有活动，打折的。”
大妈指着两种标签，“这边是普通的前排，打折后二十八块八一斤；那边是精品的肋排，肉质更好些，折扣力度小点，折后三十九块九。要哪种？”
“要……要普通打折的就好。”周晓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指了指便宜的那种。
大妈麻利地拿起夹子：“好嘞，这块行不？我给你称上。”
就在大妈要将排骨放入袋子时，周晓倩看着那块骨头多、肉色稍显暗淡的普通排骨，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凭什么？我累死累活一天，连吃根好点的排骨都要算计半天？今天差点工作都没了，我对自己好一点怎么了？！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猛烈，让她脱口而出：“等等！阿姨……麻烦您，还是给我称那个精品的肋排吧。”
“哎？好，这个好，炖汤最香了！”大妈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盛，利索地换了一块肉质饱满、色泽红润的精品肋排上秤。
“四十七块三毛。”大妈报出价格。
周晓倩扫码支付时，听到提示音，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心里默念：“一顿排骨干掉快五十块……周晓倩你真行。”
她拿着排骨，又转到蔬菜区，不再犹豫，精心选了两根粗细均匀、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铁棍山药。
“行，今天就当提前过年了！苦了谁也不能苦了咱中国胃，鸡汤喝不起，排骨汤总得管够吧！”
回到冰冷寂静的出租屋，周晓倩系上围裙，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开始专注地处理食材。
她按照记忆里母亲教的方法，一步步仔细操作。
排骨冷水下锅，焯去血水，捞出用温水洗净。
铁棍山药小心地削去外皮，切成滚刀块，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
然后在汤锅里重新加入足量的冷水，放入焯好的排骨、几片生姜，大火烧开后又转为文火，慢慢地“咕嘟咕嘟”炖煮着。
随着时间推移，狭小的厨房里渐渐被一股温暖而浓郁的香气填满，那是肉骨被时间驯服后释放出的醇厚，混合着山药特有的清甜。
这熟悉的香味，像一双温柔的手，安抚着她此刻迷茫的心。
一个多小时后，汤色已炖得奶白醇厚。
她关掉火，掀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
她用汤勺小心地撇去表面过多的油花，只留下一层浅浅的、金黄色的油光。
然后，她拿起碗，特意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
碗里的排骨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带着扎实肉块的精品肋排，山药炖得晶莹软糯，汤面上浮着诱人的油星和点点葱绿，看起来温暖又妥帖。
但是，周晓倩却没有急着喝。
她将汤碗端到小餐桌上放好，调整了一下角度，拿出手机，认真地拍了一张照片。
光线、构图，她都下意识地讲究了一下，要让这碗汤看起来尽可能的诱人。
然后，她打开与母亲的聊天窗口，将照片发了过去。
接着，她按住语音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妈，你看！我刚炖的山药排骨汤，跟你学的法子，闻着可香了！我这边一切都好，工作也挺顺利的，您就放心吧！今晚加餐，喝汤！”
点击发送后，她并没有立刻动筷，而是将手机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着。
屋子里只剩下时钟轻微的滴答声。
她具体在等什么，其实心里也不清楚。
也许，是在在等一个回应。
又或者，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和那个温暖的家，产生一丝微弱的连接。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倏地亮起，“叮咚”一声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母亲回复的语音消息。
周晓倩几乎是立刻拿起手机，点开了那条语音。
母亲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语调是显而易见的高兴，甚至带着点骄傲：“哎哟！我看看！这汤炖得真像样！颜色白白浓浓的，一看就火候到位！这排骨肉也多，山药也烂糊！不错不错，我闺女真行，这手艺快赶上我了！你懂得这样照顾自己，妈这心里啊，就踏实多了，真的放心了！”
听着母亲语气里毫不掩饰的欣慰和放松，周晓倩一直强撑着的、试图证明“我过得很好”的心防，在这一刻，仿佛被这简单而真挚的语音融化了。
她看着那碗已经不再滚烫、但温度正好的汤，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种混合着酸楚和温暖的复杂情绪，缓缓地流淌过心田。
她放下手机，终于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汤汁温润，带着食物最本真的鲜美，从舌尖一直暖到胃里，也仿佛稍稍温暖了那颗漂泊而疲惫的心。
喝完最后一口温润的汤，周晓倩感觉一股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日的疲惫和压抑似乎都被这碗汤熨帖平整了些。
她正准备收拾碗筷，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王主管发来的消息。
“小周，今天辛苦你了。临时让你赶回来，汇报也很成功，给领导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给你算半天的带薪休假，你自己安排时间休息，调整一下。”
看着这条消息，周晓倩愣了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反而有种莫名的平静。
这半天的奖励，像是为她兵荒马乱的一天画上了一个句号。
她看着桌上空了的汤碗，又想起母亲刚才语音里欣慰的语气，心里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算了，”她对自己说，“从今天这顿饭开始，我要学着对自己好一点。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我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回来。”
这个念头一起，她感觉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松开了。
她拿起手机，给王主管回了消息：“谢谢主管。那我明天上午申请休这半天假，调整一下，下午准时到岗。”
回完消息，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明天上午，她要去一个地方——市博物馆。
那是周晓倩刚来到这个城市第一天去的地方。
她还记得当时受到的震撼：博物馆宏伟的建筑，开阔的展厅，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那些静静陈列着、却仿佛诉说着千百年故事的文物。一个博物馆的面积，比她家在村子里种地的整片田垄加起来还要大。
每天都有这么多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愿意花钱买票进来，只是为了看看这些“老物件”。
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大城市的底蕴、繁华和无限可能。
她当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个城市扎根，努力奋斗，将来买个大房子，把父母从田间地头接出来，也让他们看看这外面的精彩世界。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迷失了呢？
日复一日的加班、琐碎的事务、复杂的人际、对失业的恐惧……
这些具体而微的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只顾着埋头赶路，却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出发。
一心只想着保住工作，拼命往前跑，却把那个想接父母来享福的初衷，丢在了来时的路上。
直到今天，直到这碗自己亲手炖的带着家乡味的汤下肚，直到听到母亲为她能照顾好自己而真正放心的语气，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差点在这麻木的奔跑中，丢掉了最宝贵的东西。
现在，她好像又找回了那个初来乍到、眼里有光的自己。
心，不再那么迷茫了。
她仔细地洗好碗筷，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打开电脑，查好了明天去博物馆的路线。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对明天的期待。
她还想着，这个周末，或许可以回一趟家。
不是过年过节，就是平常的周末，回去看看爸妈，吃一顿妈妈做的饭，跟她说说城里博物馆有多大，也听听她说村里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