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中旬。
晨光社活动室。
窗外的樱花已经完全凋零，新绿爬满了枝头。
“我有件事要宣布。”
山田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我……我收到了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的推荐信。”
短暂的沉默。
然后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恭喜你，山田君！”
“早稻田啊！真厉害！”
“政治经济学部！以后要当大律师了吧！”
山田笑着，眼眶却有些红。
“我……我会努力的。”
但掌声过后，一种微妙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我也有事要说。”
美香接着站起来，声音很轻，但清晰。
“多摩美术大学……愿意录取我。”
又是掌声。
但这一次，掌声里多了些什么。
欣喜中带着不舍。
祝福中带着失落。
“还有我。”中村举手，“立教大学，心理学系。”
“东大文学部。”铃木理惠站起来，“虽然还要考试，但我有信心。”
“明治大学，社会学。”
“青山学院，国际关系。”
“一桥大学，经济学。”
一个接一个。
高三的成员们说出了自己的去向。
有人要读大学。
有人准备就职。
有人打算休学一年去看看世界。
每说出一个名字，教室里就安静一分。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碎裂。
“那……那晨光社怎么办？”
一个二年级的女生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晨光社会继续。”山田的声音充满信心，他环视所有人，“你们会接过火炬。”
“而且。”美香补充道，“我们又不是消失了。只是换个地方，用不同的方式，继续战斗。”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角落。
转向了那个一直安静地坐着的人。
神永新二。
他靠在窗边，逆光让他的表情看不太清。
“我也有事要说。”
碇真嗣缓缓站起来。
“我下个月会进入京都大学。”
虽然大家多少有心理准备。
毕竟这个人的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
毕竟这个人创建了公司、建立了组织、做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但真正听到时，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
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要结束了。
像是支撑着什么的柱子，终于要被抽走了。
“可是……”一个一年级的男生站起来，声音在颤抖，“可是新二君，那我们……我们就不再是同伴了吗？”
“晨光社还能继续吗？”
“没有你们，我们……”
他说不下去了。
碇真嗣看着这个男生。
“你们听过森林火灾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故事。
“大火烧过森林，烧掉所有的树木，烧掉所有的生命。从远处看，那片森林死了，什么都不剩。”
“但火烧过的土壤，养分最丰富。”
“那些植物的种子，很多都需要高温才能发芽。”
“所以几个月后，那片被烧毁的森林，会长出新的生命。”
“比以前更茂盛。”
“更多样，更生生不息。”
“一团火虽然明亮，却容易被暴雨浇灭。”
“但如果是无数的火种，散落在每个角落……”
“那么任何力量都无法将我们彻底扑灭。”美香接过话，“对吗？新二君。”
碇真嗣看着她，微笑着点头。
“对。”
“我们不是要灭火。”
“我们是要播种。”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
然后，一个平时很崇拜新二的学弟突然站了起来。
“神永君！请让我跟随你！”
“无论去哪里，我都想继续在你身边学习！”
“我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几个人也跟着站起来。
“我也是！”
“请带上我们！”
碇真嗣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甚至有些冷酷。
“你知道跟随我意味着什么吗？”
学弟咽了咽口水。
“意味着……能学到很多？”
“对。”碇真嗣点头，“你会成为最锋利的剑。”
“最坚固的盾。”
“你会很强大。”
“会赢得很多胜利。”
“但那样，你永远只是我的延伸。”
“不是你自己。”
“你会用我的眼睛看世界。”
“用我的方式思考。”
“用我的标准判断。”
“用我的方法战斗。”
“你会变成另一个我。”
“但这个世界……”碇真嗣转身，环视所有人，“这个世界不需要更多的‘神永新二’。”
他走到学弟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记住。”
“晨光社不是某个人的组织。”
“它属于所有相信‘人应该被当成人’的人。”
“它不需要教主。”
“不需要偶像。”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坚定。
“不需要神。”
教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碇真嗣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
“我必须提醒你们。”
“也许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权力是危险的东西。”
“当你习惯了领导。”
“习惯了别人的服从。”
“习惯了自己的意见总是对的……”
“你可能会迷失。”
“可能会变成你曾经反对的那种人。”
“可能会变成新的压迫者。”
“所以，要永远保持警惕。”
“不只是对敌人。”
“更要对自己。”
“如果晨光社变成了我们反抗的东西，那就停下来，毫不犹豫地解散它，然后重新开始。”
啪！啪！啪！
山田用力拍手站起来，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说得好！”他大声说，眼中有泪光但在笑，“但是新二君，你别想就这样撇清关系！”
大家都愣住了。
“你说晨光社不需要偶像，不需要教主。”山田走到他面前，“但你也是晨光社的一员！”
“无论我们在哪里！”
“是学生，是职员，是艺术家，是律师！”
“我们永远是晨光社的一员！”
他指着碇真嗣。
“包括你，新二！”
“你也永远是我们的同伴！”
“没错！”美香也站起来，“离开不是结束！”
“是另一种形式的并肩作战！”
“就是就是！”田中大声附和，“我们只是换个战场！”
“但还是在一起战斗！”
“对！”
“没错！”
大家纷纷响应，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既然要分开了……”中村突然提议，“我们留下点什么吧！”
“留下什么？”
“属于所有人的东西！”
“对啊！”有人跑到角落，从柜子里拿出了那面晨光社的旗帜。
那是他们第一次行动时仓促制作的。
“我们都在上面签名吧！”有人提议。
“对！还要写上要去的地方！”
“写上梦想！”
“写上对未来的承诺！”
“写上……写上我们想对未来的自己说的话！”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气氛越来越热烈。
有人找来了笔。
有人把旗帜摊在地上。
所有人围成一圈。
看着那面旗帜。
看着那两个字。
“谁先来？”有人问。
所有人看向碇真嗣。
他摇头：“一起来吧。”
“不。”山田说，“你先。”
“对，你先。”
“新二君，你是第一个。”
“也应该是第一个签名的。”
碇真嗣看着他们。
看着那些期待的眼神。
最终。
他点了点头。
拿起笔。
工整地写下：
神永新二
京都大学
改变世界
然后他把笔递给山田。
山田接过笔，深吸一口气。
在新二旁边，大大咧咧地写道：
山田洋介
早稻田大学
为弱者发声
美香接过笔。
她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城木美香
多摩美术大学
画出美好的世界
中村写得有些潦草，但很真诚：
中村达也
立教大学
治愈心灵的伤痕
铃木理惠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
铃木理惠
东京大学
用思想武装人
一个接一个。
每个人都在旗帜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有人写得工整，像是在写作业。
有人写得潦草，像是在画画。
有人还画了小图案。
有人写了诗句。
有人只是简单地写了“加油”两个字。
有人写了很长一段话，然后发现写不下，只好越写越小。
有人写到一半哭了，泪水滴在旗帜上，晕开一小片。
渐渐地。
白色的旗帜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
像是一幅画。
像是一张地图。
像是一首诗。
这不再是一面旗帜。
而是一个约定。
一个见证。
一个未来的地图。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坐标。
标记着他们将要点亮的地方。
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户消失时。
大家自然地围成一圈。
把旗帜放在中间。
没有人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些名字。
看着那些梦想。
看着那些承诺。
“无论走到哪里……”山田伸出手，放在旗帜上。
“我们都记得这里。”
“记得这个黄昏。”美香也伸出手，叠在山田的手上。
“记得我们曾经一起战斗。”中村的手。
“记得我们不是一个人。”铃木的手。
一只接一只。
所有人的手都叠在一起。
形成一个圆。
他们就这样站着。
手叠着手。
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没有口号。
没有誓言。
只是静静地站着。
感受着这一刻。
风从窗外吹进来。
带着五月的温暖。
带着即将到来的夏天的气息。
窗外，樱花早已凋零。
但新的绿叶，已经爬满了枝头。
这是结束。
也是开始。
深夜十一点。
校园里只剩下零星的灯光。
碇真嗣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活动室。
开门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
仿佛在门后，还能听到那些笑声。
那些讨论声。
那些……温暖的声音。
但推开门，只有寂静。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面签满名字的旗帜上。
旗帜被小心地挂在墙上，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碇真嗣走过去。
轻轻抚摸着每一个名字。
指尖能感受到纸面的凹凸。
仿佛能触摸到每个人写字时的心情。
每一个名字。
都是一个故事。
都是一段回忆。
“利匹亚先生。”
他对着月光自言自语。
“我做对了吗？”
“让他们独自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让他们可能受伤，可能失败，可能被黑暗吞噬……”
“这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本可以保护他们。”
“带领他们。”
“为他们遮风挡雨。”
“用我的力量，用我的资源，用我的……一切。”
“但那样的话，他们就永远是雏鸟。”
“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下。”
“永远无法真正地飞翔。”
一阵风吹过。
旗帜轻轻飘动。
上面的名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像是无数颗星星。
碇真嗣看着那些名字。
突然笑了。
“是啊，你说得对。”
他最后看了一眼旗帜。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转身离开。
关上门的瞬间。
他听到了风声。
像是在说“再见”。
也像是在说“加油”。
两天后，黄昏时分。
碇真嗣靠在栏杆上，看着远方的天空。
他在等。
“我有话要对你说。”
美香的声音。
碇真嗣转过身。
夕阳在他身后形成光晕，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
美香站在那里。
“新二，我喜欢你。”
碇真嗣没有惊讶。
只是温柔地，带着歉意地笑了。
“谢谢你，城木同学。”他的声音很轻，“你的心意我明白，也很珍惜。”
“但我……”
“我知道。”
美香轻轻打断他，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那个笑容里有勇气。
有坦然。
还有不易察觉的悲伤。
她走到栏杆边，和他并肩站着。
一起看着远方的夕阳。
“你总是看着远方。”她轻声说，“眼神里有种别人触及不到的东西。”
“好像在找什么人。”
“又好像在等什么人。”
碇真嗣沉默了。
“没关系。”美香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轻快起来，“这份感情是我的。”
“不需要回应。”
“它让我变得更勇敢，更坚强。”
“这就够了。”
她转过头，夕阳映在她的眼睛里。
“我只是想告诉你。”
“谢谢你救了我。”
“不只是从那个深渊里。”
“更是让我知道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去救别人。”
“让我知道……”
她笑了，眼中有泪光。
“原来我也可以发光。”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碇真嗣轻声说，“我只是恰好在那里。”
“也许吧。”美香笑了，笑容里有种成熟的美，“但你给了我相信自己的勇气。”
“这份勇气，我会一直带着。”
“我会继续战斗。”
“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的人。”
“会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画更多的画。”
“等到那时。”
“等我真正成长了。”
“等我真正变强了。”
“也许我会再一次站在你面前。”
“不是作为被你拯救的女孩。”
“而是作为城木美香。”
“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不依附于任何人的……我自己。”
“也许那时你依然会拒绝我。”她的声音有一瞬间的颤抖，“也许那时我会遇到别人，也许那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至少……”
她看着他的眼睛。
“至少希望那时的你，不要再这么孤独了。”
“我希望有人能走进你的世界。”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即使那个人不是我。”
“即使……”
她脸颊微红。
“会有点不甘心就是了。”
碇真嗣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在深渊边缘的女孩。
看着这个勇敢告白，又勇敢放手的女孩。
“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他说。
“我知道。”美香灿烂地笑了，“因为我是晨光社的一员啊。”
她转身离开。
在门口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对了，神永君。”
“嗯？”
“不要太勉强自己。”
她的笑容很温柔。
“太阳需要燃烧，但也需要休息。”
“如果累了，就停下来。”
“如果痛了，就哭出来。”
“如果孤独了，就想想我们。”
“想想那面旗帜上的所有名字。”
“我们永远都在。”
说完，她消失在楼梯间。
碇真嗣一个人留在天台上。
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第一颗星星出现了。
很亮。
很孤独。
他伸出手，仿佛要触碰那颗星星。
“谢谢你，美香。”
风吹过。
带走了他的声音。
带走了那个黄昏。
夜幕降临。
满天繁星。
几个月后。
京都大学。
银杏叶铺满了校园的小路。
碇真嗣坐在长椅上，看着手机。
短信一条接一条地进来。
【山田洋介：早稻田的课好难啊！】
【中村达也：今天第一次做心理咨询的志愿者。】
【铃木理惠：东大图书馆真大！我找到了很多资料，准备写一篇关于社会运动的论文，到时候给你看！】
【美香：新二君，我在多摩美的第一幅作品，老师说很有生命力。附图.jpg】
他点开图片。
是一幅油画。
画面上是很多人，站在黑暗中。
但每个人的胸口都有一点光。
那些光连在一起。
照亮了整个画面。
他笑了。
然后继续翻看短信。
【开始在NGo实习了，虽然很累，但很充实！】
【渡边：我在法学部，课程很重，但我没忘记我们的约定。等我学成归来！】
一条接一条。
碇真嗣看着这些短信。
然后他抬起头。
看着京都大学的钟楼。
看着秋日的阳光。
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学生。
他站起来。
走在银杏叶铺成的路上。
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他们都在发光了。）
（都在各自的地方。）
（用各自的方式。）
（照亮各自的世界。）
（我也该继续前进了。）
（该去面对那些我一直逃避的事。）
（该去结束那些应该结束的事。）
（该去把这个世界，彻底改变。）
远处，钟楼的钟声响起。
碇真嗣继续向前走。
走向图书馆。
走向实验室。
走向他的战场。
身后，银杏叶继续飘落。
铺满了他走过的路。
像是金色的河流。
流向远方。
流向未来。
流向那个他们共同憧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