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王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抬往邻近的侧殿救治。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那一声闷响,仿佛将正殿中翻涌的喧嚣与悲恸暂且隔绝在外。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浸透着无声的揣测与不安。直至太医首领趋前躬身,低声禀报“启禀陛下,慧王殿下已醒。”
新皇面无表情地微一颔首,目光如深潭之水,波澜不惊地掠过身旁最为核心的几人——齐王、林侯、宋尚书、秦侍郎,以及被特意点名的齐曜与林昭昭。他未发一语,只极轻微地一示意,便率先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暖阁。
齐王等人即刻会意,默然无声地紧随其后。齐曜与林昭昭目光短暂交汇,亦依命悄然跟上。
暖阁内烛火通明,融融的光晕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待新皇屏退所有闲杂人等,此处便只余下慧王一家与这几位刚刚历经惊变的股肱之臣。寂静之中,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榻上,慧王幽幽转醒,眼睫颤动,眸光先是涣散迷离,旋即被巨大的痛苦与挣扎狠狠攫住。未等众人开口,他已挣扎着望向新皇,喉间挤出嘶哑如破锣般的声音:“皇兄……臣弟……万死难辞其咎!但……此心非出本愿……是北蛮……是那赫连斥勒……”
他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地叙述:“他……以我大梁北境龙脉为诱饵,诱臣弟合作……许以……江山共治之诺……臣弟岂敢真有叛国之心!只想虚与委蛇,窥其虚实……怎奈……怎奈他身边随行诡异巫者,不知以何种阴毒邪术,竟能……竟能在臣弟心神激荡之际,催动潜藏杀念……方才殿上,臣弟只觉一股暴戾之气如毒火直冲灵台,周身……便再不由自己掌控……”
其声恳切,字字句句浸透着悔恨与后怕,情状凄然,不似作伪。
就在众人心神震荡之际,一个苍老却沉静如古井的声音,自角落的阴影中缓缓传来:“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如古松般静立在那里。他须发皆白,面容古拙,身形挺拔,尤其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深处。正是侍奉先帝数十载、执掌最隐秘力量影卫的统领,袁公公。
袁公公向新皇深深一揖:“惊扰圣驾,老奴万死。然先帝临终前确有密旨,命老奴于适当时机,务必呈报陛下。”
新皇目光倏然一凝,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袁公公有话,但说无妨。”
袁公公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慧王身上,声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慧王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先帝近年已隐约察知北蛮对我朝包藏祸心,其觊觎中原龙脉之志从未消弭,更常以邪异之术蛊惑人心。赫连斥勒此番正是以龙脉为饵,诱惑慧王,更借巫者之手埋下操控的暗桩,意图在我大梁权力交迭的关键时刻,挑起内乱,甚至……妄想通过控制慧王殿下,间接动摇我大梁国本!此计若成,山河倾覆便在眼前。先帝睿智,深恐陛下与慧王因误会而兄弟阋墙,故特命老奴暗中留意,以保全皇室安宁,护佑国体周全。”
他话音微顿,继而看向慧王,语气转为肃穆:“至于此前将羽林卫统领权暂交殿下,一则为使赫连斥勒放松警惕,二则亦是先帝对殿下的一重保全之策。如今迷雾既散,真相大白,还请殿下将羽林卫节制虎符奉于陛下,以正名位,安社稷。”
“父皇……深谋远虑,用心良苦!”新皇眼中泪光闪动,俯身轻轻抚过慧王的肩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皇弟,此番……让你受委屈了。”
“陛下!”慧王挣扎着在榻上跪直身体,脸上尽是愧悔交加之色,“是臣弟糊涂懦弱,未能早日向父皇、向皇兄坦诚一切,险些酿成滔天大祸!臣弟……恳请皇兄重罚!”
言毕,他双手微颤,将那枚象征着京城禁军权柄的羽林卫虎符,高高捧过头顶,呈至新皇面前。
“皇弟何罪之有!”新皇接过那沉甸甸的虎符,声音温和却坚定,“你安心静养,一切自有朕在。”
他握着冰凉的虎符缓缓起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一直静立末位沉默寡言的齐曜身上。
“齐曜,”新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朕来。”
新皇步履沉缓,衣袂曳地无声,齐曜与林昭昭默然随行于后。三道身影在幽邃的宫廊间渐次穿行,廊外月色稀薄,唯有檐下宫灯在夜风中投下恍惚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如同暗涌的宿命。最终,一行人停在一处悬有“静思阁”墨漆匾额的殿阁前,四下里静得只闻更漏滴答,恍若时光在此凝滞。
阁门轻启,内里烛火昏黄,氤氲着一股陈年书卷与檀香交织的气息。新皇的身影被烛光投射在冰凉青砖上,拉出一道孤峭而威重的长影,仿佛与这深宫的夜色融为一体。他倏然驻足,并未回身,只留给身后二人一个沉默如山岳的背影。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夜雾压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齐曜,眼前种种,你已尽收眼底。局势之危,不必朕再多言。”
齐曜闻言,眼睫微垂,躬身敛目,应道:“臣……明白。”声音虽轻,却透着千钧之重。
“赫连斥勒——”新皇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语速极慢,字字却如寒铁坠地,敲在人心上,“朕,只给你半月之期。秘密行事,务求不留痕迹。此事一切后果,皆由你独力承担。”他略一停顿,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然朕亦会倾力助你,宫中资源、边关密道、乃至非常之权,皆可为你所用。”
话音未落,他已缓缓侧身,目光先是掠过齐曜,最终落在他身侧始终低眉静立的林昭昭身上。那一瞥之间,帝王眼中惯有的锐利竟悄然敛去几分,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似是怜惜,又似嘱托,竟有了几分近乎长辈的温沉:“至于昭昭,”
他声音放缓,“此行凶险,你就不必同往了。你祖母近日忧思已久,日夜悬心于你。明早出宫后即刻回府。”言至于此,他目光微转,在齐曜与林昭昭之间轻轻一扫,续道:“待国丧期满,你们二人的婚事……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