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可、可需要照亮些?”一名少年甲士举着火把颤巍巍地挪了进来,声音都在发抖,目光极力避开地上那些焦黑的轮廓,火光将他煞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不必。”蒙挚已顺势起身,长剑“锵”地一声还入鞘中,另一只手将那块冰冷硬物悄无声息地滑入袖袋深处。“辛衡医士的药箱,可都清理出来了?”
“应、应当是吧。”那甲士巴不得赶紧离开,仍远远站着,半步不愿靠近,想用袖子遮住口鼻,但看到蒙挚都没有这样做,自己也不好遮挡,只能是憋气站立。
“火把扔给我就好。”蒙挚伸出手,他岂能看不出呢。
甲士如蒙大赦,忙不迭将火把抛了过来,旋即退了出去。
蒙挚擎着火把,并未立刻离开,反而在烧得只剩框架的门边站定。
跃动的火光照着着焦黑的断壁残垣,他眯起眼,仔细打量外墙的痕迹。
虽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仍能分辨出,最为严重的焚毁处集中在下方的墙根。
大片墙面被熏得乌黑,泥皮爆裂剥落,露出里面烧成炭状的夯土和木骨。
火势显然是从低处燃起,向上蔓延。
他心中蓦地一动,想起日间阿绾曾在此处打翻水桶——正是这个位置。
桶后堆放的,正是那些用以裹尸的枯黄草席……干燥的草席,遇火即燃。
他蹲下身,火把凑近地面,在湿漉漉的灰烬与焦土间缓缓移动。
忽然,几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莹光映入眼帘,混在黑色的残渣里,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蒙挚用剑尖小心拨开表层的浮灰,露出底下些许未完全燃尽的、胶质般的残留物,那绿光正是从中透出。
他凑近些,闻到一股极其淡的、混合了草药与矿物的独特气味。
是樊云特制的“辟秽丹”。
此丹需以水化开洒用,有消毒祛腐之效,因含特殊矿物,若遇到鲛油燃烧过后会残留这种微光。
樊云前些日还给过他几丸,让他随身带着,巡营时若遇污秽处可化水使用。
这里怎么会有鲛油?
义庄严禁火烛,更不可能有特供的鲛油。
蒙挚皱起了眉头,再次看向那片焦黑的墙根、散落的草席残片,以及其间那几点幽绿微光。
夜风吹得火把呼呼作响,将他高大的影子投在断壁上,不断地晃动。
他将火把换到左手,右手不自觉地按了按袖中那枚来自田溪校尉发髻深处的硬物。
冰冷的感觉隔着衣料传来。
这里烧掉的,恐怕不只是几卷草席,还有那些柴火……为何要堆放这么多柴火?
蒙挚又忽然想起白日的那一瞥,当时只是有些异样,却未曾深想。
如今想起来,全都是蹊跷。
暗夜中,忽地砸下几颗豆大的雨点,接着便连成了片。
这雨来得毫无征兆,噼里啪啦地打在焦土灰烬上,激起一股混合着焦糊与尘土的腥气。
“将军!”守在门口的甲士苦着脸,慌忙朝尚有片瓦遮顶的义庄门口挪步,“这雨说下就下,此处无处遮蔽,属下为您取蓑衣来可好?”
“不必。”蒙挚转身,手持火大步跨出残垣。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甲,“寻些篷布草席,先将这些尸身遮盖妥当。你们也各自找地方避雨,莫要淋坏了。”
“喏!”甲士们如蒙大赦,迅速行动起来。
蒙挚看着阿绾。
她瑟缩地坐在义庄旁半截拴马的石墩上,双手环抱着自己,小小的身子在突如其来的冷雨里微微发抖,发梢脸颊很快就被打湿,看上去像只被遗弃在街角、皮毛濡湿的小动物。
蒙挚心中霎时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点想笑她此刻狼狈又可怜的模样,有点心软,更有点想揉揉她的脑袋,夸一句“你这小丫头,还真找到了要紧东西”。
阿绾见他望来,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本意是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雨水顺着她纤细的手指往下淌。
蒙挚却像没看见那只手似的,猛地转回身,只丢下硬邦邦的两个字:“跟上。”
他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硬物,大步朝前走去,脚步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急促。
他不是不想拉着阿绾的手,只是因为自己的手触碰了田溪的头颅,那些污秽已经沾染了自己的手掌,若是此刻去拉住阿绾的小手,怕是将那些脏污蹭到她的手上,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当然,现在,他也不能有任何表现,或许在暗处,有眼睛在看着他呢?因为现在很明显,田溪死得必然有问题。
这场义庄的大火,或许就是在隐藏着什么。
或许,就是他头颅发髻之中的硬物?
全都是猜测,全都是或许。
但阿绾可不知道他此刻的发现,手僵在半空,愣了愣,才默默收回,咬着唇自己撑住湿滑的石墩站了起来。
腿有些麻,身子晃了晃。
她望着前方那高大的、在雨幕中头也不回的背影,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泥水很快溅湿了她本就污糟的裙摆。
离开义庄,在愈加密织的雨幕中疾行了一段,蒙挚猛地顿住了脚步。
雨势此刻已转作滂沱,冰冷的雨水如帘般倾泻,浇透了阿绾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她正埋头急急地跟着,冷不防撞上一堵温热的“墙”,鼻子磕得生疼,轻呼一声,整个人向后踉跄。
蒙挚却似早有预料,迅疾回身,长臂一揽,稳稳将她圈进自己怀中。
冰凉的甲胄贴着她湿透的曲裾,带着雨水和金属的气息。
他微微俯身,低沉的声音压过哗哗雨响,直接落入她耳中:“田溪的发髻里藏了东西。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你疑心得不差,这其中必然是有问题的。但刚刚在义庄之中是否还有人看着,我不能确定,所以才叫你赶紧走……你莫要担心害怕,我在的。”
“啊……哦!”阿绾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密拥抱惊得怔住,脸颊被迫贴在他胸前冰硬的护心铠上,冰凉与些许疼痛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龇了龇牙。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滑过她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