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室的灯还亮着，冷白光打在地板上，映出我脚边那圈粉笔印的残影。
我弯腰把舞鞋提起来，鞋带垂着，没急着穿。脚底踩着地，发烫，像走过了十遍火炭。
走廊尽头传来说话声。
我没抬头，只把鞋套回脚上。鞋垫昨天换了新的，踩进去有点紧，但舒服。
转过拐角时，声音清楚了些。
是几个同事，靠在饮水机旁边，手里捧着保温杯，一边吹热气一边聊。
“她那舞，真能看？”
“剪辑都救不了吧，动作僵得像提线木偶。”
“要不是关总监盯着，早被刷下去了。”
我停下，不是因为气。
是想听清楚。
“你说她是不是有点背景？不然凭啥刚来就进重点培训？”
“听说是陪妹妹来参赛的，结果自己唱了一嗓子，关毅当场拍板要人。”
“一嗓子就能进公司？那我也去观众席吼两声。”
有人笑出声。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边缘有点翻起，右脚大脚趾的裂口还在，走路时微微发胀。这些伤不是今天才有的。
我继续往前走。
脚步没变，也没加快。
他们看见我了。
声音断了一下，又继续，只是压低了些。
“哎，你说她真能跳成什么样？关总监是不是看她长得清秀啊？”
我穿过他们中间。
没人让路，也没人说话。
我走出去，电梯口的灯闪了两下，门开了。
我没进去。
转身往楼梯间走。
台阶一层层往上，脚步声落在水泥地上，一声接一声。
我数着，像数节拍。
走到三楼，我拐进更衣室。
灯是感应的，亮得慢半拍。
长凳靠墙，镜子蒙了层水汽。我坐下，解鞋带。
舞鞋脱下来，鞋垫抽出一半，沾着汗，有点发灰。
镜子里的人脸有点肿，眼底发暗。
我盯着她看。
不是因为那些话难受。
是突然想问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闭上眼。
不是为了静心，是为了听。
脑子里响起今早的节拍器。
滴、滴、滴。
第一拍，左脚出。
第二拍，右脚跟。
第三拍，重心移。
第四拍，准备。
第五拍前推——脚尖点地，不是砸，是推。脚弓弯下去，像压弹簧。
第六拍抬腿，膝盖不高，落地时脚掌先触地，脚跟缓缓落，缓冲像踩进沙里。
第七拍转体。
腰先动，肩带手，手带腿。脚尖划过粉笔点，轴心稳，没晃。
第八拍收脚，站定。
一遍。
两遍。
五遍。
我睁开眼。
镜子里的人没动，但我知道，刚才那八拍，我走完了。
没人看见。
可它发生了。
我掏出手机，打开相册。
翻到今早偷偷录的视频。
画面里，我赤脚站在练习室中央，动作不大，但连贯。
转体时重心没偏，落地也没拍地。
尤其是第五拍前推——肩膀平的，背是直的，整个人像被音乐推着走，不是硬挤进去的。
我放大第七拍那一帧。
脚尖对准落点，身体转过去的时候，左脚跟已经离地，准备跟上。
不是靠记，是身体自己知道该往哪儿去。
我删掉所有社交软件的未读消息提醒。
朋友圈、粉丝群、工作群，全都关了通知。
只留一条备忘录。
打字：我说什么不重要，我做到什么才重要。
我重新系鞋带。
这次拉得紧，但不勒脚。
走出更衣室，走廊空了。
饮水机那边没人，杯子也不见了。
我往天台走。
楼梯最后一段是铁的，踩上去有回音。
风从上面灌下来，吹得耳朵发凉。
门没锁。
我推了一下，锈 hinges 响了一声。
天台风大，吹得头发贴在脸上。
我站到边缘，手扶着栏杆，低头看下面的停车场。
几辆车停着，有辆黑色轿车刚启动，尾灯亮了，又灭了。
我闭上眼。
没有音乐，也没有节拍器。
但我开始走。
第一拍，左脚出。
第二拍，右脚跟。
第三拍，重心移。
第四拍，准备。
第五拍前推——脚尖点地，脚弓压下去。
第六拍抬腿，落地稳。
第七拍转体，腰拧，肩带手，脚尖划过空气里的落点。
第八拍收脚，站定。
一遍。
两遍。
风没停，但我的动作没乱。
我睁开眼。
远处楼顶的广告牌亮着，红光一闪一闪。
楼下传来说话声。
还是那几个人，又聚在饮水机旁边。
“她刚才真听见了？”
“肯定听见了，装没听见吧。”
“要我是她，早躲起来了。”
我站在天台边缘，风吹得衣服贴在背上。
我知道他们在说谁。
可他们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
鞋带系得紧，脚掌贴着地，稳稳的。
我轻声说：“我会继续跳，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因为我想走完这段路。”
风把声音吹散了。
我转身往楼梯口走。
铁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
下到二楼，拐角处站着一个人。
是林老师。
他手里拿着训练记录本，看了我一眼。
“你今天没去补训室。”
我说：“我不用去了。”
他没说话，低头翻了下本子。
然后抬头：“组合训练，明天开始。”
我点头。
他转身要走，又停了一下。
“你昨天练到几点？”
“灯灭了才走。”
他嗯了一声，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还扶着楼梯扶手。
扶手是铁的，凉。
我松开手，往前走。
走廊尽头的窗透进一点天光。
外面天快亮了。
我走到公司大门，保安在打哈欠。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
“又加班？”
我摇头。
“练舞。”
他笑了下：“你这孩子，真拼。”
我没接话。
推门出去。
清晨的风扑在脸上，有点刺。
我沿着人行道走。
路灯还亮着，一盏接一盏。
走到路口，红灯。
我停下。
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映出我的影子。
一个穿着舞鞋、提着外套的女人，站得笔直。
绿灯亮了。
我迈步过街。
右脚落地时，脚弓微微弹了一下。
像弹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