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岛的风里都带着砂砾，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云知微拖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铁板上。琵琶断弦的余痛尚未消散，琴腹里那枚碎镜的棱角却时时刻刻硌在肋骨之间，像一颗嵌入骨血的毒刺，尖锐地提醒着她血海深仇。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头顶，流放队伍如同一串濒死的蝼蚁，蠕动着被驱赶进矿洞那张黑黢黢的巨口。
矿洞深处，黑暗与潮湿黏腻地包裹上来，霉腐混杂着汗臭、血腥的浊气几乎令人窒息。壁上渗出的水珠冰冷，一滴，又一滴，砸在裸露的后颈上，激得人寒毛倒竖。监工凶狠的皮鞭抽裂空气，落在某个因力竭而踉跄的流放者背上，发出令人齿冷的闷响。云知微几乎咬碎了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不被这绝望深渊吞噬的浮木。
“快挖！磨蹭什么！”监工粗嘎的咆哮在狭窄的矿道里撞出嗡嗡回音。云知微麻木地接过旁人递来的工具——一把鹤嘴锄，木柄粗粝，沾满前人的污垢与汗渍。锄头沉甸甸的，冰凉的铁质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一路冻到心底。她拼尽全力举起它，狠狠砸向面前坚硬冰冷的岩壁。
当——！
火星四溅，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的骨头都在嗡鸣。这根本不像开凿，更像以血肉之躯去撞击铜墙铁壁。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撞击都让她身体里的力气被榨走一分，每一次扬起都牵扯着琵琶弦断时留下的旧伤，胸口深处泛起尖锐的闷痛。她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凭着本能重复这徒劳的动作。矿洞深处传来的闷响和碎石滚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劳作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不祥的丧钟。
“轰隆——！”
一声沉闷如滚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炸开！整个矿道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地底蛰伏的巨兽骤然翻身。瞬间，天旋地转！巨大的岩石裹挟着泥沙，如同崩塌的山峦倾泻而下！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嚎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垮塌声里。浑浊的烟尘扑面而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云知微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将她向前掼去！死亡冰冷的阴影当头罩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斜侧里猛扑过来！那人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瞬间血液逆流的冷冽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撞开！
砰！
云知微重重摔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碎石硌得生疼。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恰好看见一块巨大的落石轰然砸下，结结实实砸在那扑救者的肩背上！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短促而沉闷，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云知微的耳膜。那身影被砸得向前一个趔趄，重重跪倒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烟尘稍散，昏暗中，那张沾满污泥却依旧轮廓分明的侧脸，赫然是沈砚！
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救她？无数疑问和翻江倒海的恨意瞬间在云知微脑中炸开。本能快过思考，她几乎是凭着积压已久的怨毒，猛地抓起身旁那把不知何时脱手的沉重鹤嘴锄，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跪在碎石泥泞中的身影狠狠砸去！
噗嗤！
锄尖没有落在落石砸中的肩背，却阴差阳错地撕裂了他上臂的皮肉。温热的液体猛地溅出，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云知微冰冷的脸颊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沈砚身体猛地一颤，那声闷哼被强行吞了回去，只有牙关紧咬的咯咯声在死寂下来的矿洞里清晰得可怕。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穿透烟尘，直直锁住云知微。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像无星无月的寒夜，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让她握着染血鹤嘴锄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锄柄上湿滑黏腻，分不清是泥水还是……他的血。
混乱的呼救和监工的怒骂在远处模糊地响着，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却仿佛被一种诡异的死寂吞噬了。沈砚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支撑着站起来，但手臂那道被鹤嘴锄撕裂的伤口血流如注，深可见骨，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让鲜血涌得更快。他闷哼一声，终是徒劳，身体晃了晃，最终脱力般向前扑倒，彻底失去了意识，侧脸重重砸在冰冷的泥水里，一动不动。
云知微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死死盯着他臂上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血还在汩汩地向外涌，染红了他身下那片污浊的地面。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脚底窜上脊背。他死了？就这样……被她亲手……？
不，不对！那恨意尚未成形，一种更尖锐、更刺骨的冰寒瞬间攫住了她——她杀了他？那她苦苦追寻的真相，那场灭门惨案背后的元凶，岂不是就此石沉大海？这念头带来的恐慌，竟比看到血还要让她窒息。
“愣着干什么！还有气就赶紧拖出去！别死在洞里晦气！”监工粗暴的吼声由远及近，皮靴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云知微猛地回神，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向沈砚的颈侧。指尖触到一片温热黏腻的血，但皮肤下，那微弱却坚韧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递过来——他还活着！
这感知如同惊雷，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恨意、茫然、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恐惧，还有那该死的、如释重负的庆幸……种种情绪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双手死死抓住沈砚沉重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粗粝的砂石磨破了他后背的衣物，更深的血色晕染开来，也磨破了她的掌心，火辣辣地疼。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将他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拖向矿洞外微弱的光亮处。每一步，都像是在血与泥的沼泽里跋涉。
终于将他拖到矿洞口一处相对避风的凹陷处，远离了那些嘈杂。云知微筋疲力竭地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腥甜。她看着自己染满血污的双手，再看看地上人事不省、脸色灰败的沈砚，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她。她刚刚亲手重创了他，此刻却在这里……守着他？
混乱的思绪被地上那把沾血的鹤嘴锄打断。它静静躺在泥里，锄柄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泥，刚才她拖拽沈砚时，它也跟着被带了出来。在洞口透入的、依旧昏暗的光线下，锄柄靠近铁头的位置，一道深深的刻痕，被黏稠的血污半掩半露。
鬼使神差地，云知微伸出手，用指尖颤抖着，一点点抹去那刻痕上的血泥。
一个清晰的单字，在粗糙的木纹间显露出来。
**“砚”。**
一笔一划，入木三分。那笔锋的转折，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近乎刻骨的刚劲与孤峭。
轰——！
云知微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她死死盯着那个字，眼珠几乎要瞪出血来。
是他！真的是他！
这刻痕，这笔意，她至死也不会认错！七岁那年在沈家老宅的书房，他曾握着她小小的手，在宣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砚，磨墨之石，”他那时声音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微微你看，要这样用力，字才有筋骨。”
记忆里那双教她习字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如今却沾满她至亲的鲜血，握着屠戮的刀！这工具，这染血的凶器，竟是他亲手刻下的名！仿佛一个昭然若揭的烙印，一个残酷的宣告——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苦役之地，他从未远离她的地狱！
极致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云知微猛地抓起那把沉重的鹤嘴锄，冰冷的铁质触感刺得她掌心发麻。她高高举起，锄尖对准地上沈砚毫无防备的胸口，全身的肌肉都在因极致的愤怒和毁灭的冲动而剧烈颤抖！杀了他！现在！就在这里！用这把刻着他名字的凶器，彻底了结这一切！
沉重的锄头带着风声沉沉落下，却在距离他心口毫厘之处，骤然停滞！
锄柄末端，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接缝，在刚才的震动和此刻她紧握的力道下，似乎……松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感，顺着震麻的手臂传递上来。那缝隙细如发丝，若非她此刻全神贯注，绝难察觉。
云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杀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硬生生截断。她死死盯着那道缝隙，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这里面……藏着什么？是他身份的证明？还是……更大的秘密？
她缓缓放下高举的鹤嘴锄，冰冷的铁头重重砸在旁边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俯下身，手指因激动和某种无法言喻的紧张而剧烈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处松动的锄柄末端。指尖用力抠进那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括弹动声。
锄柄末端的一小截，竟被她硬生生旋拧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狭小的、中空的管腔。
管腔深处，静静躺着一个用陈旧桑皮纸仔细卷成的小小纸卷。
云知微的呼吸瞬间屏住。她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的手指，无比小心地将那个纸卷取了出来。桑皮纸坚韧而粗糙，带着岁月沉淀的微黄。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屏住呼吸，一点点，将那纸卷展开。
没有预想中的密信或符令。
纸卷里，包裹着的是一小撮颜色古怪的粉末。那粉末呈一种诡异的灰绿色，细看之下，还夹杂着星星点点微不可见的暗红结晶，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草木苦涩与淡淡腥气的奇异味道。
这是什么？毒药？还是……？
她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沈砚手臂那道深可见骨、仍在缓慢渗血的狰狞伤口上。那翻卷的皮肉，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这包意义不明的灰绿粉末……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选择，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
这不知名的粉末，是抹上他的伤口，赌它是救命的良药？还是……扬入这流放岛永远呼啸的海风，让它成为他通往地狱的催命符？
海风从洞口灌入，呜咽着，卷起地上细小的砂砾，也吹拂着她手中那撮灰绿色的粉末。细微的颗粒在风中打着旋，像是无声的质问，悬在她与他之间，悬在复仇与未知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