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层古禁制,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周遭那粘稠的灰色瘴气并未因进入而消散,反而更加浓郁,几乎化不开,光线在其中艰难地穿透,形成一道道扭曲的光柱。然而,先前那强烈的时空扭曲感却诡异地减弱了,仿佛那禁制是某种分界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孔不入、直透神魂深处的细微低语和无形牵引,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心神。
队伍沿着周瑾凭借阵盘,在极度不稳定中勉强标记出的一条蜿蜒“安全路径”,小心翼翼地向内推进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起初,只是些微的不协调感——岩石的棱角在余光中似乎有些软化,前方同伴的背影偶尔会闪烁出几乎无法察觉的瞬间重影。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沉重压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蔓延开来,将所有人淹没。五感变得矛盾而怪异,既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般迟钝,又对某些细微的、不存在的声音和影像异常敏感。
“不对劲!大家稳住心神!”周瑾第一个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手中那光芒一直稳定闪烁的阵盘,此刻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其上代表那岌岌可危安全路径的光线开始剧烈地扭曲、分叉,甚至出现断裂的迹象。“我们……我们好像不知不觉闯入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心魔幻阵’!此阵与此地残留的时空扭曲之力交织在一起,极难提前察觉!”
他的警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骤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灰色的瘴气不再是无意识的雾气,它们疯狂地翻涌、凝聚,化作了无数张扭曲变形、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诱惑的人脸,有曾经交手过的敌人,有逝去的故人,甚至还有完全陌生的痛苦面孔,发出无声的哀嚎,如同实质般朝着众人猛扑过来。脚下原本勉强算得上坚实的地面,瞬间变得松软、泥泞,仿佛踏入了某种活着的、正在缓慢蠕动的血肉沼泽,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下方传来,要将他们拖入无尽的深渊。而耳畔那原本细微的低语,此刻化作了尖锐刺耳的嘶吼、凄厉欲绝的哭泣、或是来自亲人挚友那带着血泪的、急迫到令人心碎的呼唤声,直贯脑髓。
“王道长”身形猛地一晃,他最为倚重和牵挂的情报网络在他眼前以最残酷的方式崩塌——他安插在各处的密探,那些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忠心下属,被无形的力量一个个揪出,遭受着难以想象的虐杀,他苦心经营的情报节点被连根拔起,焚烧殆尽。怒火与彻骨的寒意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双目赤红如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周身灵力暴动,就要不顾一切地扑向虚空中那些并不存在的、狞笑的刽子手。
“林阳”则陷入了另一种绝望。他视若生命的丹道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他亲眼看到自己呕心沥血、反复淬炼才得以成型的灵丹,在即将送入同伴口中的刹那,骤然化作漆黑粘稠的剧毒,服下丹药的秋叶盟成员,包括叶秋、柳如霜等人,在他面前痛苦地扭曲、倒下,身体化为脓血,而他自己则被无数只从血泊中伸出的、指控的手紧紧抓住。无边的愧疚与自我怀疑将他淹没,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握着丹瓶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玉瓶捏碎。
“柳如霜”的剑心遭遇了最直接、最凶险的冲击。她仿佛被拖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由无数断剑残骸组成的绝望剑冢。那些曾经败于她寂灭剑意之下的亡魂,手持生前的兵刃,带着滔天的怨恨自骸骨中爬起,将她团团围住。而更致命的是,在幻境的尽头,她清晰地“看”到叶秋的身影被无数凭空出现的、蕴含着毁灭气息的剑影贯穿,鲜血染红了他青色的衣袍。与此同时,她自身苦修的寂灭剑意竟也开始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反过来撕扯、侵蚀她自己的经脉与神魂。内外交攻之下,她气息剧烈紊乱,那初成的剑域雏形摇摇欲坠,濒临崩溃。
即便是心智最为缜密、向来以冷静着称的“周瑾”,也未能幸免。他赖以自豪的阵道推演变成了最恐怖的噩梦——他“看到”自己精心计算出的每一步都是错的,预设的稳定阵法在瞬间全面崩溃、反噬,引发了连锁的时空大塌陷,扭曲的时空之力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将整个秋叶盟,将他所珍视的一切,连同他自己,无情地吞噬、碾碎成最基本的粒子。那种算无遗策的自信被彻底击垮,道心几乎在瞬间失守,陷入无尽的黑暗与自我否定。
唯有叶秋,周身笼罩着一层微不可察、却仿佛万法不侵的混沌光晕。那些足以令金丹修士瞬间沉沦的恐怖幻象,在靠近他身体尺许范围时,便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壁垒,或是如同冰雪遇上烈阳,其威能大半自行消融、瓦解,难以真正侵入他的识海本源。但他并未立刻出手强行干预,而是如同一位冷静的医者,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般扫过陷入各自心魔炼狱的同伴,仔细“观察”着每个人神魂波动的细微变化,以及那无形幻阵能量流转的根源与模式。
“此非单纯幻术,亦非域外天魔入侵。”叶秋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洪钟大吕,又如同定海神针,蕴含着奇异的力量,穿透层层叠叠、光怪陆离的幻象屏障,清晰地传入众人那已近乎迷失、狂乱的心神最深处,“乃是此地亘古残留的强者怨念、陨落不甘,混合时空错乱撕裂出的记忆碎片,如同镜子的残片,勾动并放大了尔等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执念与道心破绽!直面它,勘破它,若能渡过,便是千载难逢的淬炼道心之机!”
话音落下,他不再迟疑。眉心处一点光华骤然亮起,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洞彻虚妄的本源气息。一枚远比之前破解禁制时更加复杂、更加古朴玄奥、仿佛由最纯粹神识之力与本源道韵构成的“源初道纹”虚影,自他眉心缓缓浮现,如同睁开了第三只法眼。
“神念为引,道纹为桥,照见真我,破妄存真!”
他低喝一声,那枚神识道纹骤然扩散开来,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化作无数道细如牛毛、却蕴含着无上清明、破障之力的精神丝线。这些丝线并非强行去摧毁那些逼真的幻象,而是如同最高明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分毫不差地切入每个同伴被幻境能量扭曲、蒙蔽的心神连接处,更像是在他们混乱黑暗的内心世界点亮了一盏指引方向的微弱灯火。
在“王道长”那血腥残酷的幻境中,一道清冷如月辉的精神丝线拂过,那虐杀的景象如同被剥去了外衣,露出了其核心本质——不过是一缕极其精纯、缠绕着恐惧与毁灭情绪的异种能量,在模仿他记忆中的场景。
在“林阳”那被愧疚吞噬的感知里,数道道纹丝线缠绕上那些“剧毒丹药”,并非驱散,而是引导着他的神识去“解析”,让他“看”到那剧毒本质是他内心深处对“丹道不足以致命失误”的深度焦虑所化。
在“柳如霜”那剑心即将崩碎的绝望世界,一道坚韧无比的神识道纹定住了那贯穿叶秋的虚假剑影,使其崩碎,显露出其核心是她潜意识中对“守护不力、剑不够快不够利”的极致恐惧在作祟。
在“周瑾”那推演出的末日景象里,崩溃的阵法被无数道纹丝线如同穿针引线般重新梳理、编织,虽然无法立刻稳定,却清晰地指向了他对“算无遗策、掌控一切”的近乎偏执的追求,才是导致这幻境如此逼真的根源。
叶秋并非粗暴地替他们驱散幻象,那样做无异于掩耳盗铃,心魔依旧潜伏。他做的,是赋予他们每个人一柄由智慧和本源道韵凝聚的“慧剑”,让他们得以凭借自身之力,看清那困扰自身心魔的本来面目。
“啊——!原来如此!给我散!”王道长第一个发出一声混合着明悟与怒意的长啸,眼中赤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本质后的清明与更加凌厉的锋芒。他不再被表象所惑,主动引动自身神识之力,化作无形刀刃,狠狠斩向那团代表着恐惧的异种能量,将其彻底绞碎。
林阳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压抑都吐出去,眼神恢复了平日的灵动与坚定,更添了一份沉稳。他不再执着于追求丹药的“绝对安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梦,而是明悟了“丹道亦是大道一环,存乎一心,尽力无悔”的道理,那几乎被捏碎的丹瓶也稳定下来。
柳如霜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眼底一片冰蓝的剑光闪过,通明的剑心让她瞬间斩灭了那“守护不力”的恐惧根源。非但如此,她的寂灭剑意非但没有因之前的冲击而消散,反而在斩灭这最深层的畏惧后,如同去除了最后一丝杂质,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凝练、更加一往无前,那原本摇摇欲坠的剑域雏形,竟隐隐有稳固、甚至向外扩张一丝的趋势。
周瑾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道心重新稳固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坚韧。他不再一味追求对局势的绝对掌控和推演的万无一失,而是理解了“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变数亦是定数的一部分”的玄机。这番经历,让他对阵道“变化”与“恒定”的理解,更上一层楼。
随着众人纷纷凭借自身之力和叶秋赋予的“慧剑”勘破各自的心魔,那无处不在、侵蚀神魂的恐怖幻象,如同失去了根源的蜃楼,开始剧烈波动,随即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褪去。周围的灰色瘴气恢复了原本的死寂翻滚,虽然依旧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却不再有那种直透神魂、扭曲认知的诡异侵蚀力。
每个人都微微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衣衫也有些被汗水浸湿,显然刚才那番心神交战消耗巨大。但他们的眼神,却比进入幻阵之前更加明亮、更加锐利,也更加坚定,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洗礼,剔除了杂质,留下了更纯粹的精钢。
叶秋缓缓收回那枚神识道纹,脸色略显苍白,眉心那点光华也黯淡下去。显然,同时为四人进行如此精微的心神引导和破障,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消耗。他看向迅速调整气息、眼神恢复清明的同伴,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祸福相依,此阵虽险恶,却也是淬炼道心的机缘。前路莫测,诸位道心既经此磨砺,当再无惧此类直指神魂的侵扰。”
队伍原地稍作调息,吞服下林阳递来的安神丹药。再次启程时,他们每个人的气息都愈发内敛沉凝,步伐更加稳健,彼此之间无需言语,一种经过共同磨难后形成的默契与信任悄然流转。他们如同一块块经过心魔烈焰极致锻造后的百炼精钢,带着更加坚定的意志,向着星陨谷那更深、更黑暗的未知核心,坚定不移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