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幻影盟赤影城城主府的最高处，盟主书房内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
顾宴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指尖按在微蹙的眉心上，白日里繁杂的事务并未让他感到疲惫，反倒是另一道清丽而坚韧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云乔，那个不顾自身安危救下他的女子。
他重伤濒死时，意识模糊，却仍记得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双清澈眼眸中不容置疑的坚持。
那双眼，太过年轻，也太过纯粹。
算起来，他已百岁多，而她，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与他相比，她年轻得几乎像个孩子。
他的生命里，经历过太多厮杀、权谋、背叛与忠诚，心肠早已淬炼得冷硬如铁。
岁月虽然在他身上沉淀下深不可测的修为和威势，却也带走了许多鲜活的情感。
她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平静，还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善念。这种纯粹，在他漫长而灰暗的记忆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脆弱。
他欣赏她的坚韧，如同欣赏一株在悬崖峭壁挣扎求生的幼苗，但内心深处，却清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鸿沟，更是百载光阴流逝所带来的、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可以算是她的老祖辈。
这个认知，有时会像冰冷的泉水，在他心头那丝莫名的关注悄然滋生时，将他浇醒。
他该如何对待她？仅仅因为宸儿的资质，以及那份救命之恩吗？
今日院中对话，他给出的理性答案，无可指摘。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瞬间，心底掠过的一丝异样。他看到她眼中的警惕和探寻，也看清了她那份急于寻求安稳、却又害怕失去自主的矛盾。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和手段足以令人生畏。若他愿意，完全可以用更强硬的方式将她们母子牢牢控在掌心。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更迂回、更耐心的方式。
顾宴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灯火阑珊的城池。
他有的是耐心，岁月赋予他的，除了力量，还有等待的资本。他可以像布局一场漫长的棋局，一步步为她提供庇护、资源、机遇，让她在他的羽翼下逐渐成长，让她慢慢习惯他的存在，卸下心防。
“云乔……”顾宴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冰冷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刻意忽略的温柔与怅惘。
幻影盟丹堂坐落在赤岩城东南角，乃是一座以青黑巨石构筑而成的巍峨建筑。尚未临近，便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各类灵草与丹火交融的奇异气息。
沈若初至之际，自是引来众多或好奇、或审视、乃至略带鄙夷的目光。一位依仗盟主关系空降而来的年轻貌美女子，且携有幼子，众人难免心生疑虑，揣测其是否具真才实学。
然而，沈若却以实力令所有质疑之声即刻消弭。
她虽年轻，然炼丹手法却老练沉稳，对火候的拿捏、药性的融合，皆有着近乎本能的精准判断，实非普通丹师所能及。
更为令人惊叹者，她渊博的灵草知识，诸多冷僻乃至几近失传的草药特性、炮制之法，她皆能信手拈来，仿若已在此道浸淫百年之久。
起初，丹堂仅指派予她一些基础性、大批量的丹药炼制任务，诸如供给低阶弟子的聚气丹、回元散。
沈若并未因任务简单而有丝毫懈怠，反而在保证成丹率百分之百的基础上，对古方进行了一些细微的改良，使得成丹品质普遍提升半阶，药效更温和持久，消耗的原材料反而略有降低。
这一手立刻震动了丹堂的中层管事。效率与品质的双重提升，意味着巨大的资源节约和实力增强。
很快，一些更难炼制的、供筑基期甚至金丹期修士使用的丹药任务，也开始交到沈若手上。无论是需要精准控制三十六种辅药投放时机的破障丹，还是对神识消耗极大的蕴神丹，她都能应对自如，成功率高的惊人。
不过月余，沈若这个四阶炼丹师的名声，便在丹堂内部彻底打响。
不再是因着盟主的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敬重。
丹师们开始主动与她交流心得，遇到疑难杂症也会虚心请教。
沈若性子清冷，不喜应酬，但在丹道探讨上却从不藏私，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关键，让人茅塞顿开，这更赢得了不少真心佩服。
她仿佛一尾灵动的鱼，终于游入了适合她的水域。
丹鼎的炉火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草药的清香萦绕在她指尖，在这里，她暂时抛开了对顾宴的忌惮、对未来的忧虑，全身心沉浸在对丹道的追求中。
她甚至利用权限，查阅了大量丹堂珍藏的典籍，与自身传承相互印证，感觉停滞许久的丹道瓶颈都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一日，沈若正在专属的丹室内尝试炼制一种名为冰心玉露丸的四阶巅峰丹药，此丹对稳定心神、辅助突破小境界有奇效，但炼制过程极耗心神，对神识要求极高。
丹室内的温度时冷时热，药香变幻不定，沈若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丹药即将成型的关键时刻，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人在低声争执。
沈若心神微微一荡，鼎内原本平稳的灵气瞬间出现了一丝紊乱，眼看一炉珍贵的材料就要报废！
她脸色一白，正欲强行稳住，却感到一股温和而磅礴的神识之力悄然笼罩了整个丹室，如同最稳固的基石，瞬间抚平了鼎内躁动的灵气，甚至引导着那几近溃散的药力重新凝聚。
沈若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手中法诀连连变幻，最终轻喝一声：“凝！”
丹鼎轻鸣，三颗圆润剔透、散发着清凉气息的丹药飞射而出，被她稳稳收入玉瓶之中。成丹三颗，皆是上品！
她松了口气，这才转身看向丹室门口。只见顾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神色平静，方才那股及时雨般的神识之力显然源自于他。
而门外，丹堂的掌事正一脸惶恐地躬身请罪。
“属下失职，惊扰了沈丹师炼丹，请盟主责罚！”
顾宴的目光掠过掌事，落在沈若因耗神而略显苍白却带着成功喜悦的脸上，淡淡道：“沈丹师炼丹之时，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此令，还需我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丹堂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几分。那掌事更是汗如雨下，连声称是。
沈若握着尚有温热的玉瓶，心情复杂。
她感激他关键时刻的出手相助，避免了她的损失，但这般公然维护，也无疑是将她置于众目睽睽之下，与她原本只想低调钻研丹道的想法相悖。
“多谢盟主相助。”她上前一步，敛衽一礼。
顾宴看着她，眼中的威严稍敛，语气缓和了些许：“是你根基扎实，临危不乱。此丹炼得不错。”他的赞许很简洁，却比任何夸张的褒奖都更让周围的丹师们心惊。
盟主亲临丹堂已是罕见，出手助人炼丹更是闻所未闻，再加上这明显的维护之意……
众人再看沈若时，目光已彻底不同。先前或许还有几分对她实力的认可，此刻却更多了一层深深的敬畏，这位沈丹师，在盟主心中的分量，恐怕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重。
沈若清晰地感受到了周围目光的变化，心中那根刚刚因炼丹成功而稍显松弛的弦，再次绷紧。她不想如此高调，引来别人无端的揣测。
夜深人静，宸儿早已在隔壁房间熟睡，均匀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沈若却毫无睡意，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洒落的清冷月光。
白日丹堂里的一幕幕，尤其是顾宴那双深邃难辨的眼眸，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
他出手相助时的精准及时，他维护她时的毋庸置疑，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单纯关照弟子母亲的范畴。
沈若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她能察觉到顾宴对她，有心。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
最初，她对他只有救命之恩下的些许责任，以及对他身份和权势的深深忌惮。
她只想划清界限，带着宸儿过安稳日子。
可他们之间的牵连却越来越深。他收宸儿为徒，给予最好的教导，他让她进入丹堂，展现才华，他甚至在她遇到困难时，悄然出现，化解危机。
抛开最初的恐惧与戒备，平心而论，顾宴……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子。
他强大、沉稳、行事果决，有着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智慧。
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并非刻意张扬，而是源于绝对的实力和掌控力。
与他相处时，她虽常感压力，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他划定的范围内，她确实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和成长空间。
尤其是他对待宸儿的态度，严厉却不失耐心，并非仅仅将宸儿当作一个天赋好的工具，而是真正寄予了期望。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不为此触动。而他对她丹道上的支持，更是精准地契合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追求。
月光如水，沈若轻轻叹了口气。她无法欺骗自己，面对这样一个强大而细致、并且明显对她另眼相看的男人，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涟漪。
那是一种复杂的感受，夹杂着感激、欣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如此强者郑重对待所带来的微妙悸动。
然而，更多的却是彷徨与不安。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的东西。年龄与修为差距，宛如天堑。
他已是站在修真界顶端的强者，而她，不过是个刚刚起步、前途未卜的低阶修士。
更别提他幻影盟盟主的身份，所带来的必然是错综复杂的权势漩涡。一旦真正卷入，岂是她所能掌控？
还有宸儿……若她与顾宴的关系发生变化，宸儿又将处于何种位置？
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剪不断，理还乱。
沈若伸出手，接住一缕冰凉的月光，仿佛想借此冷却有些纷乱的心绪。
她知道自己对顾宴萌生了好感，这份好感源于他本身的魅力，也源于他切实的付出。
但这份好感，还远未到可以让她放下所有顾虑、坦然接受的地步。
“顺其自然吧……”她低声自语。眼下，提升自身实力才是根本。
无论是为了宸儿，还是为了将来可能面临的任何变数，强大的自身才是最大的依仗。
至于顾宴的心意，她感受到了，却无法立刻回应。
她需要时间，需要看清自己的心，也需要看清前路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