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深处的阴影里，顾衡背对着喧嚣，面朝一堵冰冷的水泥墙。阿杰焦灼地守在三步开外，大气不敢出，只看着老板那挺得笔直、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硬弓的脊背。
空气凝滞，只有远处模糊的机器嗡鸣和顾衡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沉重又紊乱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刚才那瞬间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烙印般顽固地残留在他左臂外侧。温软的，带着惊慌失措的颤抖，还有那……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玫瑰甜香。
厌恶吗？
是的。那股被强行侵入领地、被陌生柔软触碰的暴怒和生理性的排斥，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指尖发麻。
但……
顾衡垂在身侧的右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不是攥紧拳头的暴怒，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神经质的微颤。他闭上眼，试图驱逐那挥之不去的触感和香气。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跌坐在地上、缩成一团、抖得不成样子、哭得满脸是泪的那张脸。苍白，脆弱，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泪光里格外刺眼。还有她死死捂着肩膀的手，和那只缠着碍眼护腕、无力撑在地上的手腕……
他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里翻腾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惊涛骇浪。不是纯粹的憎恶。那里面混杂着一种更深的、更粘稠的东西——一种被那极致恐惧和崩溃哭泣强行打断反击动作的憋屈滞涩，一种被浓烈香气搅乱所有感官和判断的混乱烦躁，还有一种……一种让他自己都心惊的、对那片脆弱和泪光挥之不去的……在意？
这不对劲。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厌恶”的认知范畴。
他需要一个解释。或者说，他需要一次彻底的、冷酷的“测试”。他要剥开那层楚楚可怜的外壳，看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让他这座万年冰山，从根基深处传来如此不祥的裂响。
“阿杰。”顾衡开口，声音像是从冰封千年的寒潭深处捞出来，带着一种淬了冰碴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杰立刻上前一步，腰背挺直：“衡哥。”
顾衡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冰冷的水泥墙上，仿佛要穿透它看向某个未知的答案。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用尽全力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混乱情绪。
“那个助理，”他吐出三个字，每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苏妩。”
阿杰的心猛地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是！我立刻让她滚蛋！这种毛手毛脚、居心叵……”
“从现在起，”顾衡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道不容违抗的敕令，“她是我的生活助理。”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阿杰脸上的凶狠表情瞬间凝固，嘴巴微张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生……生活助理？”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衡哥！她……她今天又……”
“照做。”顾衡只丢下两个斩钉截铁的字，仿佛多解释一个字都是浪费。他终于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寒冰面具，冰冷，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未被完全压下的暗潮，泄露了一丝他内心的不平静。“给她权限。所有。” 他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阿杰惊骇欲绝的脸，那眼神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像冰山碾压而过，“我要亲自观察。”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意味。
阿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亲自观察？观察什么？观察那个苏妩还能搞出多少“意外”？还是观察老板您自己那越来越不对劲的反应？！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十年了，他从未质疑过顾衡的任何决定，但此刻，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看着顾衡那张冰冷无波的脸，看着他转身大步离去的、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深入骨髓。那个苏妩……她到底是什么人？！
苏妩正低着头，用没缠护腕的那只手，笨拙地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几份剧本文件。眼眶还红着，鼻尖也红红的，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未干的细小泪珠，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颤动。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劫后余生、努力想弥补过错却又力不从心的脆弱感。
阿杰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压抑的狂风，猛地杵在了她面前，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苏妩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瑟缩了一下肩膀，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惶恐又不安地看着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染缸的阿杰，声音细弱蚊蝇：“杰、杰哥……我……我马上收拾好……”
阿杰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又像是在看一个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未知病毒。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用尽毕生力气压制着某种狂怒和不解。最终，他从牙缝里，极其艰难、极其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
“你，跟我来。”
苏妩茫然又惶恐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护着自己受伤的手腕，小步跟在阿杰身后，走向片场后方临时搭建的简陋办公室。一路上的工作人员投来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办公室里没人。阿杰猛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他转过身，背对着苏妩，肩膀绷得死紧，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心理斗争。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顾衡工作室logo的磁卡工作证和一个薄薄的文件夹，看也不看苏妩，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啪！”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苏妩被吓得又是一抖，怯生生地看着桌上那两样东西，又看看阿杰仿佛随时要爆炸的背影。
阿杰终于转过身，脸色依旧难看至极，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苏妩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警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听着，苏妩，我不知道你走了什么狗屎运，还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忌惮，“老板发话了。”
苏妩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
阿杰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和得意，但他只看到了纯粹的惶恐和不解。这让他更加烦躁，也更加不安。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宣布：
“从现在起，你升任顾老师的——生活助理。”
“生活助理”四个字，他说得格外重，仿佛在念某种诅咒。
苏妩的眼睛猛地睁大了，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阿杰那张阴沉扭曲的脸。她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呆愣在原地，嘴巴微微张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砸懵了的、不知所措的傻兔子。
“所有行程，贴身照顾，衣食住行，一切琐事，都由你负责。”阿杰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却更显压抑的腔调，他拿起那个工作证和文件夹，像是递什么脏东西一样，极其生硬地塞到苏妩怀里，“权限都在这上面。明天开始，搬到老板别墅附近的指定公寓。二十四小时待命。”
文件夹和工作证冰冷的棱角硌在苏妩的手臂上。她像是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接住，抱在怀里，眼神依旧是呆滞的、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低头看看怀里象征着“登堂入室”的工作证，又抬头看看阿杰，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一点破碎的声音：“杰、杰哥……我……我不行的……我笨手笨脚……今天又……”
“闭嘴！”阿杰猛地打断她，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老板的决定，轮不到你说不行！听着，苏妩，我不管你有什么本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告，“给我夹紧尾巴，做好你该做的事！如果再出一次像今天这样的‘意外’……”
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完全笼罩住纤弱的苏妩，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
“我会让你消失得干干净净。听懂了吗？”
苏妩被他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更白了，抱着文件夹和工作证的手收紧，指节泛白，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拼命点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致的惶恐：“听……听懂了！杰哥！我一定小心！一定小心！不会再出错了！我保证！”
阿杰看着她这副胆小如鼠、惊弓之鸟的模样，胸中的郁结和不安却丝毫没有减轻，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烦躁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滚出去！收拾东西！明天会有人联系你！”
苏妩如蒙大赦，抱着那象征着“荣升”也是“催命符”的工作证和文件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了那间压抑的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着，脸上惊惶无助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
【生——活——助——理——！！！】甜甜在她脑子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电子海啸，尖叫声几乎要冲破苏妩的颅骨，【小妩！生活助理！贴身！二十四小时！住他附近！登堂入室！一步登天！我们成功了！不！是你成功了！快掐我一下！这是真的吗？！】
苏妩缓缓低下头，看着怀里那个崭新的、印着顾衡工作室logo的磁卡工作证。冰凉的卡片边缘硌着她的指腹。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缓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拂过工作证上冰冷光滑的顾衡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冷峻，眼神疏离，是完美无瑕的高岭之花。
苏妩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一个潋滟的、带着十足狐狸精得逞后的狡黠与兴奋的笑容。眼底哪里还有半分泪光？只有一片灼灼燃烧的、志在必得的精光。
她将工作证举到眼前，对着光线，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塑料卡片，看到那个下达命令的男人冰封面具下翻涌的暗潮和那份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测试”决心。
【听到了吗，甜甜？】她无声地开口，舌尖缓缓舔过自己微干的唇瓣，留下一点湿润诱人的光泽，【他让我……】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生活助理”那几个烫金的字上，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
【……滚到他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