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妩是在一片温暖而安心的气息中醒来的。
不同于前两次在冰冷地面或书案上的醒来，这一次，周身都被一种沉稳的热度包裹着，鼻尖萦绕着那令人心安的冷冽檀香，甚至能听到耳边传来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
咚……咚……
规律，沉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依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素白的衣料，以及衣料下紧实温热的触感。她愣了几秒，意识才逐渐回笼——昨晚……她好像……是拉着顾衡一起倒下的？
她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都窝在顾衡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手臂还牢牢环着他的腰身。而他，似乎……也正搂着她？他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僧袍，搭在她的背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这个认知让苏妩瞬间清醒了大半，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混合着得意、狡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悄悄抬起眼睫，向上望去。
恰好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琉璃眸。
顾衡似乎也是刚刚醒转，眼底还带着一丝罕见的、未散的朦胧睡意，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疏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与……人情味。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顾衡显然也立刻意识到了两人此刻过于亲密的姿态。他搂在她背上的手臂微微一僵，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眸光骤然恢复清明，甚至比平时更冷冽几分，试图掩盖那片刻的失态。
他立刻想要抽回手起身。
“大师~早呀。”苏妩却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阻止了他撤离的动作。
她仰着小脸，笑吟吟地望着他，眼底闪烁着狡黠又妩媚的光彩，故意用脸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像只撒娇的猫儿：“大师怀里好暖和呀，比那冷冰冰的床榻舒服多了~难怪大师平日打坐都不怕冷呢。”
顾衡的身体彻底僵硬，被她蹭过的地方仿佛燃起一小簇火苗。他眉头紧蹙，试图用冷厉的语气让她知难而退：“放手。”
“不放~”苏妩耍赖，反而得寸进尺地将一条腿也搭到了他身上，整个人几乎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大师昨晚不是默许了嘛？怎么天亮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她语气委屈，眼底却全是笑意。
“苏妩！”顾衡的声音里带上了警告的意味，握住她的肩膀，想要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
“哎呦~”苏妩立刻呼痛，眉头蹙起，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大师你弄疼我了……我好心给你当暖炉，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呀？”
她那副泫然欲泣、倒打一耙的模样做得十足，手上的力道却半点没松。
顾衡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无辜”和“耍赖”的脸蛋，感受到怀里温香软玉的触感和她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檀香（来自那件僧袍），所有斥责的话语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如此……让人无可奈何的存在。
打不得，骂不听，甩不脱。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冷冽的檀香似乎都无法压下心口那股陌生的躁郁和……无力感。
最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带着一种深深的、前所未有的无奈：
“你……究竟要如何？”
苏妩看着他这副明明想发作却又不得不隐忍的模样，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佛子，你终于没办法再装作无动于衷了吧？
她笑得越发娇媚动人，红唇贴近他耳边，呵气如兰，声音又软又糯，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
“不想如何呀~就是觉得大师怀里甚好，以后……都让我在这儿睡，可好？”
苏妩心中得意更甚，正欲乘胜追击，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却听他又沉声补充了一句，试图重新拉起理智的防线：“此等行为，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
苏妩眼底狡黠的光芒一闪，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迅速弥漫开的委屈和受伤。她微微垂下眼睫，长睫轻颤，仿佛被这句话深深刺伤，连带着环住他腰身的手臂都似乎松了几分力道。
“礼数……”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原来大师……也和旁人一样，只在乎那些冷冰冰的礼数……”
她抬起眼，眼眶已然泛红，水汽迅速凝聚，泫然欲泣地望着他，那眼神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大师是觉得我……不知廉耻，故意纠缠吗？”
顾衡眉头蹙得更紧，看着她瞬间变脸，那委屈至极的模样不似完全作假，让他准备好的冷语竟一时无法出口。
苏妩却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嘲和哀伤：“是了……我这样被下了诅咒的人，靠近谁就会害了谁……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孽障……大师厌弃我，嫌弃我，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松开了环住他的手，蜷缩起身体，似乎想要从他怀里退开，那宽大的僧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无助，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就连大师这样的圣僧……也终究是嫌弃我的……”她将脸埋入膝盖，呜咽声细碎地传来，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慈悲”二字之上。
顾衡的身体彻底僵住。
看着她从方才的狡黠娇蛮瞬间变得如此脆弱自卑，听着她将那“诅咒”二字与他的拒绝联系起来，仿佛他的推拒不是出于戒律，而是出于对她本身的厌弃。
他深知那诅咒并非她所愿，她是被献祭的棋子，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佛曰众生平等，慈悲为怀。他此前镇压她是为防止她伤人，是“法”；而此刻若因这诅咒而流露出“嫌弃”，便是落了下乘，失了“慈悲”。
他放在她肩头欲推开她的手，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听着那压抑的、细碎的哽咽，再硬的心肠，此刻也难以再无动于衷。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殿内只剩下她故作可怜的抽泣声（实则偷偷观察着他的反应）。
最终，那放在她肩头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轻轻落下，极其笨拙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动作生疏得仿佛从未做过，带着明显的无措。
“……并非如此。”他干涩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贫僧并非……嫌弃于你。”
苏妩的抽泣声微微一顿，埋着的脸上，嘴角快速勾起又压下。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像只受尽委屈的小兔子，怯生生地望着他：“真的？大师不嫌我……是祸害？”
顾衡对上她那湿漉漉的、充满不确定眼神的目光，喉结微动，终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嗯。”
“那……”苏妩立刻得寸进尺，小心翼翼地、试探地又重新伸出手，轻轻拽住他的一片袖角，声音小小的，带着祈求，“那……我冷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能不能……就一会儿……像这样？”
她没有再提一直睡在这儿，而是退了一步，只求“一会儿”。
顾衡看着被她轻轻拽住的袖角，又看了看她那张写满了“可怜无助”和“小心翼翼”的脸，所有关于“礼数”和“戒律”的言辞再次被堵了回去。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深的、近乎认命般的无奈。
他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
只是任由她拽着那片衣袖，没有再推开她，也没有再言语。
沉默，有时便是一种默许。
苏妩心中欢呼雀跃，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脑袋重新靠回他身侧，拽着他袖角的手却握得紧紧的，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她靠着那令人安心的冰冷温度，唇角弯起一个无人看见的、狡黠又得意的弧度。
两人就这般一个僵硬默许，一个暗自得意地靠坐了一会儿。殿内寂静，唯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
最终，还是顾衡先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他动了动被她紧紧拽住的袖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只是细听之下，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起身，用早膳。”
苏妩这才慢吞吞地松开他的袖角，揉了揉并不存在的眼泪，眨巴着还带着些许刻意红晕的眼睛，乖乖应道：“哦……”
她跟着顾衡来到小厨房。依旧是简单的清粥小菜，被他安静地端上桌。
苏妩坐下，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对面站立着的顾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或回去打坐，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似乎落在虚空处，又似乎……落在她身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窜入苏妩脑海。
她舀起一勺粥，却没有送进自己嘴里，而是突然伸手，递到顾衡面前，脸上扬起一个纯真又带着些许期待的笑容：“大师，今天的粥好像特别香，你尝尝？”
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分享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顾衡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微微一怔，视线落在递到唇边的粥勺上，又移向她笑得眉眼弯弯的脸。
若是平时，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或许是昨夜至今晨接连的“意外”扰乱了他的定力，或许是方才她那“被嫌弃”的可怜模样还残留在他脑海，又或许……只是那粥升腾的热气模糊了界限。
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避开。
苏妩看准时机，手腕又向前递了递，勺子轻轻碰了碰他淡色的唇瓣。
那微烫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唇。
一小口温热的粥，就这样被送入了他的口中。
米粒的清香瞬间在味蕾上蔓延开来，带着谷物最本质的甜味，是一种他早已遗忘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滋味。
顾衡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竟然吃了？
辟谷多年，早已不食人间烟火，仅靠天地灵气维持生机。进食于他而言，已是遥远得如同前尘往事，甚至是一种需要摒弃的欲望。
可此刻，那口温热的粥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的竟是一种陌生的……暖意。
苏妩看着他愣住的模样，眼底闪过计谋得逞的狡黠光芒，脸上却故作惊讶，随即笑得更加灿烂，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呀！大师你吃啦！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她的声音欢快，带着一种纯粹的喜悦，打破了那瞬间的凝滞。
顾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脸色恢复冷寂，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怔愣只是幻觉。
他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声音低沉：“……尚可。”
然而，那口粥的暖意却顽固地停留在胃里，那清甜的米香也仿佛依旧萦绕在唇齿之间，无声地提醒着他方才的破例。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唾液在分泌，一种久违的、对于食物的细微渴望悄然苏醒。
这种感觉……陌生而又奇特。
他垂下眼眸，看着桌上那碗简单的白粥，目光深邃难辨。
苏妩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复杂心绪，自顾自地开心起来，一边喝粥一边絮絮叨叨：“我就说嘛！吃东西多快乐呀！大师你整天喝风饮露的，多没意思！以后我吃饭，大师你也陪我一起吃一点点，好不好？就一点点！”
她伸出小拇指，比划着，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充满了期待。
顾衡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目光从粥碗上移开，重新落回虚空。
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冰冷决绝了。
他方才……竟是破了多年的食戒。
而更让他心神微动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那短暂的口腹之欲带来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满足感。
这认知，比破戒本身，更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