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府的晨雾还没散，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在揉皱的云絮上。江谢爱刚从巷子里回来没多久，换下沾了尘土的素裙，正坐在镜前给自己小臂的伤口涂药 —— 那瓶杨晨铭派暗卫送来的金疮药，膏体细腻，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疼意很快就压下去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镜中的自己，眼尾那颗痣被晨光照得有些亮。她想起昨夜刀疤汉子说的 “旧账”，想起杨子轩散播的流言，指尖在镜沿轻轻摩挲。杨晨铭说会亲自审问，可他到底会不会把结果告诉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只给她看他想让她看的部分？
“小姐，相爷派人来了。” 门外传来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 —— 自从上次杨晨铭在祠堂对江谢爱动了手，府里的人见了杨府的人，都带着点怕。
江谢爱收起药瓶，拢了拢衣袖：“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杨晨铭身边的贴身小厮，叫青砚，穿一身青布长衫，手里捧着个描金的木盒。他对着江谢爱躬身行礼，语气恭敬：“江小姐，我家大人说，今晚宫里有宴，陛下邀朝臣携亲眷赴宴，大人请您一同前往。”
宫里的宴？江谢爱皱了皱眉。她现在身份敏感，又是商贾之女，跟杨晨铭一起入宫，难免会引来非议 —— 尤其是在杨子轩散播了那些流言之后，朝臣们只会更觉得她 “攀附权贵”。
“相爷可有说，为何要带我去？” 她问，目光落在那个描金盒子上。
“大人说，” 青砚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杨晨铭的原话，“府中产业近来多有周转，需得有人协助打理，江小姐精通商道，正好可在宴上与几位商户世家的夫人聊聊，也算是为杨府分忧。”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江谢爱却心里清楚，杨晨铭要带她入宫，绝不会只是为了 “打理产业”。或许是为了让她看看朝堂的局势，或许是为了引出什么人 —— 比如，那个躲在幕后的贵妃，或是户部里杨子轩的同伙。
她伸手打开描金盒子，里面是一套石榴红的襦裙，领口和袖口绣着缠枝莲纹样，金线细密，一看就价值不菲。还有一支赤金点翠的发簪，簪头是朵小小的玉兰花，通透莹润。
“这是大人为小姐准备的，说宫宴场合，需得体面些。” 青砚补充道。
江谢爱指尖碰了碰那支发簪，玉的凉意顺着指尖传来。杨晨铭总是这样，看似周到，却处处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知道她不会轻易答应入宫，便先备好衣裳首饰，断了她 “衣着不得体” 的借口。
“替我谢过相爷，我今晚会准时过去。” 她合上盒子，语气平静。
青砚应声退下后，春桃才敢走进来，看着那套襦裙，眼睛都亮了：“小姐，这衣裳真好看，相爷对您…… 倒是上心。”
江谢爱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支玉兰花簪，对着镜子比了比。镜中的红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眼尾的痣也添了几分艳色。可她总觉得，这身衣裳像个壳，套着她，也束缚着她 —— 就像杨晨铭给的那些 “保护”，看似安全，却让她离真相越来越远。
傍晚时分，杨晨铭的马车停在了江府门口。黑色的马车，车厢宽敞，车顶镶着银丝，一看就不是寻常官员的规制。江谢爱穿着那套石榴红襦裙，戴着玉兰花簪，走出府门时，正好撞见杨晨铭从马车上下来。
他穿了一身墨色的朝服，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双鱼玉佩，是皇室赏赐的规制。夕阳落在他身上，给墨色的衣料镀了层金边，他眉眼深邃，看向她时，目光在她小臂的方向顿了顿 —— 那里被衣袖遮住，可他像是能看到那道伤口似的。
“伤口怎么样了？” 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江谢爱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说：“已经不疼了，谢相爷关心。”
他 “嗯” 了一声，伸手扶她上车。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腕，温热的触感，比那暖玉还要烫。江谢爱下意识想缩手，却被他攥住了 —— 只是轻轻一下，很快就松开了，像是无意的触碰。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燃着一小炉熏香，是安神的沉香。杨晨铭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翻开，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江谢爱靠在另一边，看着他的侧脸，想问他审问刀疤汉子的结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知道，他若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她问了也没用。
“今晚宫宴，会有户部的人在。” 倒是杨晨铭先开了口，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户部侍郎周显，是杨子轩的表舅，也是当年参与构陷江家的人之一。他若对你发难，不用怕，有我在。”
江谢爱心里一动。他终于主动提了江家旧案的事，还点出了周显的身份 —— 这算是解答了她昨晚的疑惑，流言不仅是杨子轩散播的，户部的人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相爷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她问，语气里带着点试探。
他抬眼，眼底映着车厢里的烛火，亮得有些晃眼：“因为你想查江家旧案，周显是绕不开的人。今晚，或许是个机会。”
机会？江谢爱皱了皱眉。他是想让她在宫宴上对周显发难？还是想让她看看，周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宫门。侍卫检查过请柬后，杨晨铭牵着江谢爱的手，走进宫城。宫道两旁挂着宫灯，橘黄色的光映在青石板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像是两道纠缠在一起的线。
不少朝臣都带着家眷，看到杨晨铭牵着一个女子，都忍不住侧目。江谢爱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好奇、探究，还有几分轻视 —— 她毕竟是商贾之女，在这些世家官员眼里，终究是 “下等人”。
她下意识想松开杨晨铭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他侧头看她，声音压得很低：“别怕，有我。”
这句话，和雪夜那夜他说的一样。江谢爱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路灯的光落在他眼角，那道浅浅的疤痕若隐若现 —— 前世，这道疤是怎么来的？他从没说过。
宴会厅设在太极殿偏殿，殿内燃着巨大的烛台，照亮了满殿的锦衣华服。幼帝坐在主位上，身边坐着贵妃，穿着一身凤袍，珠翠环绕，看向杨晨铭的目光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杨晨铭带着江谢爱走到殿中，躬身行礼：“臣杨晨铭，携江氏谢爱，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江谢爱跟着行礼，头低着，能看到贵妃裙摆上绣的凤凰纹样。她听到贵妃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威严：“这位就是江小姐？听说江小姐精通商道，倒是个难得的才女。”
“娘娘谬赞，民女只是略懂皮毛。” 江谢爱轻声回答，不敢抬头。
幼帝倒是很热情，挥了挥手：“杨相快请坐，江小姐也坐。今日是家宴，不必拘谨。”
两人谢过恩，在殿中左侧的位置坐下。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个穿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是户部侍郎周显。他手里端着酒杯，脸上带着假笑，看向江谢爱：“这位就是江小姐？久仰大名。听说江小姐最近在京城打理生意，不知对我朝的商道，有何见解？”
江谢爱心里清楚，他这是故意刁难。她一个商贾之女，在这种场合谈论 “商道”，说浅了会被嘲笑，说深了又会被指责 “干预朝政”。
她正想开口，杨晨铭却先端起酒杯，对着周显举了举：“周侍郎，今日是宫宴，不谈公务。江小姐只是陪我来赴宴的，不必如此为难。”
周显却没打算放过她，哈哈笑了两声：“杨相这话就不对了，江小姐是难得的才女，聊聊商道怎么能算为难？再说了，如今国库空虚，若能得江小姐指点一二，也是好事啊。”
这话一出，殿内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江谢爱身上。贵妃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盏，眼底带着看戏的笑意。江谢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周显微微颔首：“既然周侍郎有问，民女便斗胆说几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的朝臣，缓缓开口：“如今我朝盐铁皆由官府专营，虽能保证税收，却也滋生了不少弊端 —— 盐商勾结官员，私贩盐铁，导致市价混乱，百姓买不起盐，而国库却收不到应有的赋税。民女以为，可将盐铁专营改为‘官督商办’，官府制定价格和规矩，由商户经营，既避免了官员贪腐，又能调动商户的积极性，国库税收自然会增加。”
这番话，是她这些日子查江家旧案时，结合前世的记忆想出来的。前世江家就是做盐铁生意的，后来因为 “私贩盐铁” 的罪名被抄家，可她知道，那是杨子轩和周显栽赃的 —— 真正私贩盐铁的，是周显自己。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没想到，一个商贾之女，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见解。幼帝眼睛一亮，拍了拍手：“说得好！江小姐这番话，倒是给朕提了个醒。杨相，你觉得呢？”
杨晨铭抬起头，看向江谢爱，眼底带着几分笑意 —— 不是之前那种带着算计的笑，而是真真切切的赞赏。他对着幼帝躬身：“陛下，江小姐所言极是。官督商办之策，既能整顿盐铁弊端，又能增加国库收入，臣以为可行。”
周显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却又不敢反驳 —— 毕竟幼帝和杨晨铭都表了态。他只能干笑两声，端着酒杯走了。
江谢爱坐下时，才发现手心已经出了汗。她看向杨晨铭，想说声谢谢，却见他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块暖玉，塞进她手里 —— 正是那日宫宴上他给她的那块，玉身还带着他的体温。
“做得好。” 他低声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温柔，“不过，以后别这么冲动，周显不是好惹的。”
江谢爱攥紧那块暖玉，心里忽然暖暖的。她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有对策，所以才没阻止周显的刁难？可她看着他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有些事，或许不用问得太明白。
殿内的音乐响起，舞姬们走进来，舞姿曼妙。江谢爱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手里攥着那块暖玉。她知道，今晚的宫宴，只是一个开始。周显被她驳了面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贵妃看她的眼神，也带着几分敌意。而杨晨铭，他带她入宫，或许就是想让她站到台前，成为这场权谋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 可她不想只做棋子，她想做那个下棋的人。
她下意识看向主位上的贵妃，正好对上贵妃的目光。贵妃对着她举了举杯，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江谢爱心里一紧 —— 她知道，贵妃很快就会找她了。
而此刻的杨晨铭，正看着江谢爱攥着暖玉的手，眼底掠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他给她暖玉，不仅是为了安抚她，更是为了一个隐藏的目的 —— 这块暖玉，是当年江家老爷子送给杨晨铭母亲的信物，也是打开江家旧账的关键之一。他想看看，江谢爱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秘密。
宫宴还在继续，烛火摇曳，映着满殿的人影。江谢爱手里的暖玉，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和杨晨铭之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阴谋，也在这热闹的宫宴下，悄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