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那巨大的排气烟囱吐出最后一口浓重的白烟,带着一声略带疲惫的悠长叹息,融入暮色四合的灰蓝天际。
如同听到无声的冲锋号角,各车间铁门轰然洞开,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帽子上还沾着点点油渍的工人们,汇成了一股汹涌的蓝灰色洪流,喧嚣着涌出厂区大门。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汗水混合着初冬微寒的气息,还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好奇与躁动。
“听说了吗?厂区东门旁边,新开一家大铺子,‘便民超市’!今儿开张!”
“对对对!老刘下班早,刚路过,说里头东西摆得满满当当,跟不要钱似的!”
“好像叫什么……半价?真的假的?”
“半价?走!看看去!省一分是一分!”
“挤挤,快走!”
低沉的议论声、兴奋的招呼声、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人流,目标明确地涌向厂区西门外那片骤然亮起大片灯光的地方。
便民超市,这座崭新、灯火通明的庞然大物,此刻成了整个区域的绝对焦点。明亮的灯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到门外的人群头顶,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玻璃门被不断涌入的人流挤得开开合合,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嘈杂的人声如同煮沸的粥,嗡嗡作响,里面夹杂着兴奋的呼喊、惊奇的赞叹、还有偶尔物品被碰倒的轻响。
“哎呀,这灯真亮堂!”
“嚯!这么大地方?里头摆的啥都有啊!”
“白糖!白糖在这儿!真是半价?!”
“肥皂!那边肥皂堆成山了!”
货架前人挤着人,肩膀蹭着肩膀。
副食区的糕点、糖果、瓶瓶罐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酱菜特有的咸鲜气息。
五金区的铁钉、扳手、灯泡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日用品区的毛巾、肥皂、搪瓷脸盆花花绿绿。每一处都有人伸手探看,每一处都有人迫不及待地往怀里搂抱。
穿着崭新蓝色围裙、胸前别着“便民超市”布质小标签的新员工们,紧张又兴奋地穿梭在拥挤的人潮缝隙里,额头冒汗,声音带着刚被匆忙培训出来的生涩腔调:
“同志,您要的暖水瓶在往里走!”
“毛巾在右边第二排!”
“小心脚下,别挤别挤!”
“对不住,肥皂刚补上!”
谭雅丽站在相对空旷些的粮油区域中央,眉头微蹙,眼神却异常锐利,像一艘巨轮的了望手,扫视着拥挤失控的“海面”。
她迅速做出判断,抬高音量,声音竟压过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穿透混乱:“小王小李!快去副食区帮忙补货!那边白糖快空了!小张小刘!守住门口,引导人流往里走!别都堵在门口!
其他人,看好自己负责的区域,勤整理货架,回答顾客问题要清晰响亮!别慌!”
她的指令简洁有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镇定。新员工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脸上慌乱稍减,依言行动起来。
谭雅丽自己也快步走向被挤压得变形严重的副食区货架,麻利地动手扶起几个歪倒的罐头瓶,同时对身旁一个手忙脚乱的小姑娘低声指导:“别光顾着补货,也要留心脚下散落的东西,及时清理,安全第一!”
超市深处,那个小小的管理者办公室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柔软的灯光下,三岁的何雨水和七岁的娄晓娥,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排排坐在一张大椅子上。
雨水的小短腿还够不着地,在空中晃悠着。她们面前的小茶几上,摊着几串晶莹剔透、裹着厚厚糖壳的山楂糖葫芦,红得诱人。
更吸引她们的是手里各自攥着的一个色彩斑斓的川剧变脸谱公仔——硬纸壳做的脸谱,后面缝着布套,可以套在手上来回抽动,变换不同表情的脸谱。
雨水的小胖手笨拙地套着那画着“喜”字脸谱的公仔,糖葫芦蹭得脸蛋上都是亮晶晶的糖渍:“姐姐……看……笑!” 她使劲一拉机关,脸谱瞬间变成了一个“怒”字,自己倒咯咯笑了起来。
晓娥则老练很多,嘴里含着一颗大山楂,含糊地说:“不对不对,雨水,要这样……” 她示范着,手腕灵活地一抖,“哀”字脸谱瞬间变成“乐”字脸谱,得意地扬起小下巴,嘴角也沾着黏糊糊的糖丝。
办公室里弥漫着山楂的酸甜和童稚的欢声笑语,与门外超市的喧嚣如同两个隔绝的世界。
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吵闹声立刻涌了进来。何雨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目光迅速扫过两个沉浸在糖和玩具世界里的小丫头,确认她们安然无恙。
他朝她们安抚地笑了笑,眼神温和如水:“乖乖待着,别出来,外头人多,小心挤着。哥一会儿就忙完带你们回家。” 雨水懵懂地点点头,晓娥则用力“嗯”了一声,又低头研究她的变脸谱去了。
何雨柱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哗。他大步流星穿过略显混乱的货架区,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正在指挥若定的谭雅丽:“谭姨!”
谭雅丽闻声回头,额头已沁出薄汗,但眼神依旧沉稳干练。
“您做得很好!就这么带大家干!眼观六路,及时调配人手!” 何雨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力量,清晰地传入谭雅丽耳中,“让大家放开手脚招呼客人,熟悉流程!这就是最好的练兵场!”
谭雅丽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丝,用力点头:“放心柱子!交给我!” 她的声音重新注入力量,转身继续她的调度:“那边布料区的!注意拿布匹的同志,提醒他们看好尺寸!”
何雨柱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投向超市最深处——收银区。
那里已然形成了一条蜿蜒的长龙,队伍尾巴都快甩到货架深处了。两台崭新的铁皮收银机孤零零地立着,只有一台在运作。
母亲林若心端坐在那台机器后面,瘦削的身影绷得笔直,一手飞快地按着收款机上的铁质按键,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另一只手忙着收钱找零,动作虽快却明显透着紧张。
她旁边围着几排个同样穿着新围裙的年轻姑娘,脸色发白,眼神茫然无措地看看机器,又看看越排越长的队伍,手指僵硬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显然,收银成了眼下最大的瓶颈。长队里开始出现不耐烦的嘟囔和探头探脑的张望。
何雨柱二话不说,几步就跨到闲置的那台收银机旁。他随手抓过一顶搁在旁边的蓝色新围裙,往脖子上一套,飞快地在腰后打了个结。铁质的收银机面板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娘!”何雨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附近的嘈杂,让林若心和那几个手足无措的新人猛地抬头。
林若心看到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亮光,手下的动作却未停。
“您继续收您的!稳住!”何雨柱语速极快,条理分明,“您这台机子别停!就在这台机子边收边教她们!让她们看仔细您是怎么操作、怎么点钞、怎么找零的!甭管快慢,先学样子!” 他指了指林若心身边那几个吓懵了的姑娘。
“有谁觉得自己能看懂一点点的,”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几个新人,落在其中一个眼神稍微镇定些、年纪稍长的姑娘脸上,“可以过来我这边看!”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面前那台沉寂的收银机外壳,发出“哐”一声闷响。
那姑娘被何雨柱的目光看得一激灵,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怯生生地站到了何雨柱这台收银机的侧面,大气不敢出。
何雨柱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仿佛瞬间切换了某种状态。他微微屈身,双手悬停在冰冷的收银机按键上方。排在第一位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拎着半篮子鸡蛋和几包肥皂的老工人。
“开始!”
何雨柱的声音平静无波。
老工人刚把篮子放到台面上,何雨柱的左手已然探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唰!唰!唰!
他的左手手指翻飞如电,精准地在几件商品的价格标签上拂过——如同最灵巧的琴师掠过琴键,那动作并非真实的“扫码”,更像是一种确认信息的本能烙印。
几乎在左手残影消失的同时,他那骨节分明的右手拇指已重重按下收银机第一个加法键!
“咔哒!”一声脆响,如同发令枪。
老工人嘴里刚蹦出“一共多……”三个字,何雨柱的右手已经摊开伸到了他面前,掌纹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一块八!” 他的声音短促有力,盖过了周围的嗡嗡声。
老工人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去摸口袋里的钱。就在他手指刚碰到毛票的一刹那,何雨柱那只摊开的手已无比自然地收回,指间不知何时已捻好了一张一元。
“收您一元整!半折,找您一毛!” 何雨柱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那只捻着钱币的手极其精准地向前一递,轻轻一拨,零钱便稳稳地滑入老工人那只刚掏出钱、还悬在半空的粗糙手掌中。
同时,他的左手已闪电般将老工人的篮子连同商品轻轻推向一旁,给下一位腾出了空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