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终于歇了，风里裹着潮湿的泥土气，吹得歪脖子柳树的枝条轻轻晃。苏凝在树下站定，裙摆扫过丛生的车前草，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谁悄悄落下的泪。
树底下有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板，边缘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灰白的石质。苏凝蹲下身，指尖抚过石板表面，那里有个被磨得几乎看不清的刻痕 —— 是个 “芸” 字，笔画歪歪扭扭，像当年阿芸趴在石板上，用烧红的铁钎一笔一划烫出来的。
“那年你总说，怕我忘了你的名字。” 苏凝的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可你看，这字都快磨平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她从袖中摸出块帕子，细细擦拭石板上的泥垢。帕子是素色的棉麻，边角已经起了毛，是她用阿芸留下的旧布料改的。四十年前，阿芸就是用这样的布，给她缝了件贴身的小衣，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宫里最精致的锦缎还暖。
石板旁的泥土里，冒出几株细弱的苦苣菜，叶片皱巴巴的，带着股清苦的气味。苏凝认得这菜 —— 当年在掖庭宫，每到开春，阿芸就会带着她到墙角挖苦苣，用盐水焯了，拌上半勺猪油，说 “苦过这阵子，往后都是甜的”。
有次她嫌苦，把菜倒进了泔水桶，阿芸红着眼圈捡回来，用清水洗了又洗，自己一口口咽下去，说 “浪费粮食，会遭天谴的”。那天晚上，阿芸把仅有的一个窝头掰了大半给她，自己嚼着剩下的苦苣，说 “我爱吃这个，败火”。
苏凝的指尖在苦苣菜的叶片上轻轻碰了碰，水珠滚落，打在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想起阿芸死的那天，怀里还揣着半株没来得及吃的苦苣，叶片被攥得发蔫，却还带着春天的潮气。
“后来我才知道，你哪是爱吃苦的。” 苏凝对着石板低声说，“你是想把甜的都留给我。”
兰姑姑远远站在回廊下，看着娘娘蹲在石板前，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知道那块石板下埋着东西 —— 去年清明，她看见娘娘趁雨大时，亲手埋了个木盒，里面裹着层层棉布，不知道装了什么宝贝。
苏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两块桂花糕，糕点边缘有些开裂，是她凌晨让小厨房做的，特意交代少放糖，多放些麸皮 —— 阿芸总说宫里的糕点太甜，吃着烧心，还是带点粗粝的更合口味。
她把一块糕轻轻放在石板上，用几片刚摘的迎春花瓣盖住，像是怕被鸟儿叼走。另一块她自己拿着，慢慢咬了一口，麸皮的粗糙感划过喉咙，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和记忆里的味道几乎重合。
那年她刚被先帝选中，要从掖庭宫搬去东宫。阿芸揣着这块偷藏的桂花糕，拉着她跑到这棵柳树下，把糕掰成两半，自己咬了口带核的，把剩下的推给她：“你去了好地方，要记得常回来看看我。”
她当时哭着说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阿芸却笑了，说 “能看着你走出去，我就够了”。那时的桂花糕，甜得发腻，可此刻再尝，竟品出了些微的苦，像藏在糖里的眼泪。
风卷着柳丝掠过石板，带起一阵细碎的尘土，落在桂花糕上。苏凝伸手拂去尘土，指尖忽然触到石板下一处松动的缝隙 —— 是她去年埋木盒时特意留下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进去，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是用江南的楠木做的，边角被摩挲得光滑，上面刻着几株简单的兰草，是她亲手刻的。打开盒盖，里面铺着层褪色的蓝布，是阿芸当年最常穿的那件裙子上撕下来的布料，布上放着三样东西：半块生锈的铁钎，是烫 “芸” 字用的；一支断了头的银簪，是阿芸留给她的最后念想；还有一片压得平整的茶籽，是从阿芸死时攥着的手里掰下来的。
“你总说，想看看江南的茶园。” 苏凝拿起那片茶籽，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还能闻到四十年前的潮气，“去年我让人从江南移了株茶苗，就种在那边的墙角，你要是泉下有知，多吹点风，让它好好长。”
她把木盒放回石板下，盖好泥土，又在上面压了块鹅卵石 —— 像当年她们藏私房钱时做的记号。那时阿芸总说：“藏东西要用心，不然被人发现了，连念想都没了。”
阳光渐渐暖起来，透过柳叶的缝隙，在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跳动的碎金。苏凝坐在石板旁，背靠着柳树的树干，树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带着种安稳的暖意。
她想起有年冬天，掖庭宫的炕塌了，夜里冷得像冰窖。阿芸把她搂在怀里，两人背靠着这棵柳树的树干，听着彼此的心跳声，熬过了整整一夜。天亮时，阿芸的半边身子都冻麻了，却还笑着说 “你看，靠着树就不冷了，树是活的，有热气”。
如今这棵树还活着，枝繁叶茂，可那个给她暖身子的人，却早已化作了尘土。
远处传来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苏凝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石板上的桂花糕还在，花瓣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像谁在轻轻点头。
“我该回去了。” 她对着石板轻声说，“宫里还有事等着我。你在这儿好好的，明年清明，我带新采的明前茶来看你，就着桂花糕，跟你说说江南的春天。”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青石板，看了看上面模糊的 “芸” 字，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去。柳丝在她身后轻轻摇晃，像谁伸出手，想拉住她的衣角，却又悄悄松开，让她走向该去的地方。
兰姑姑跟在后面，看着娘娘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石板上的桂花糕还静静地躺着，在清明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像一段没说完的话，留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