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布尔克利广场一号。
国际能源峰会的会场就设在这栋拥有百年历史的建筑里。花岗岩外墙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哥特式尖顶刺入铅灰色的天空。来自全球一百多个国家的代表、企业家、学者正陆续通过安检，他们低声交谈着，各种语言在空气中交织。
林烨在会场对面的咖啡馆二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入口。艾米丽坐在她对面，小口啜饮着咖啡，但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那些进出的人群。
“他在那里。”艾米丽突然低声说。
林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坐着轮椅的白发老者正从加长轿车里被扶下来，周围簇拥着五六名穿深色西装的人。尽管三十年来只在照片上见过，但林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李哲。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那锐利的眼神，那挺直的鼻梁，那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都和照片上年轻时的他一模一样。
“他看起来病得很重。”艾米丽说。
“但头脑很清醒。”林烨注意到，李哲虽然需要人搀扶，但当助手递上文件时，他接过的动作干脆利落，翻页的速度也很快，“他在看什么？”
艾米丽用手机放大画面：“好像是议程文件。等等......他手指在某一页上停住了，在标注什么。”
林烨也看到了。李哲用一支金色钢笔在文件上快速写着什么，然后对旁边的助手说了几句话。助手点点头，快步走进会场。
“要开始了。”林烨喝光杯里最后一口咖啡，站起身，“走吧，该我们进场了。”
进入会场需要经过三道安检。在第二道安检口，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拦住了她们：“女士，请将电子设备存放在这里。今天会场内禁止使用任何通讯和录音设备。”
“这是新规定？”林烨问。
“临时通知，就在十分钟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
林烨和艾米丽对视一眼，交出了手机和平板电脑。进入主会场时，她们发现大部分人都被收走了设备，只有少数几个明显是李哲那边的人，手腕上还戴着智能手表。
“他们在控制信息。”艾米丽低声说。
“也在制造恐慌。”林烨平静地说，“当人们无法与外界联系时，更容易被影响。”
会场可容纳上千人，此刻已坐满大半。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屏幕，显示着峰会的主题：“全球能源转型——挑战与机遇”。但林烨注意到，在主题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安全与可持续发展优先”。
九点整，峰会正式开始。国际能源署署长上台致辞，讲了十分钟的场面话。然后是各国能源部长发言，内容大同小异，都在强调能源安全的重要性。
真正的高潮在上午十点半到来。当主持人宣布“接下来有请普罗米修斯基金会创始人、着名能源战略家李哲先生发言”时，整个会场安静下来。
李哲被助手推上讲台。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开口时，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的每个角落，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站在这里，我的心情很复杂。三十年前，我因为一场事故差点丧生，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但我活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我相信，人类对清洁能源的追求不能停止。”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
“这三十年来，我目睹了新能源行业的飞速发展，也目睹了一个令人担忧的趋势——对速度的追求，正在压倒对安全的重视。尤其是在某些新兴领域，比如钙钛矿技术。”
林烨坐直了身体。
“我不是反对创新。”李哲继续说，语气变得沉重，“恰恰相反，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看到技术突破。但我们必须承认，任何技术都有其发展规律。揠苗助长，只会带来灾难。”
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那是几段经过剪辑的新闻片段：美国某光伏电站火灾、欧洲某储能项目爆炸、亚洲某工厂化学品泄漏......每个片段都配有骇人听闻的标题。
“这些事故，都发生在采用所谓‘最新技术’的项目中。”李哲的声音里透着痛心，“而我们发现，这些技术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绕过了必要的安全验证流程，都声称自己‘足够安全’，都急于商业化。”
会场里响起窃窃私语。林烨看到，不少代表开始交头接耳，一些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因此，”李哲提高了音量，“我代表普罗米修斯基金会正式提议：在钙钛矿等新兴能源技术领域，建立全球统一的安全标准。任何相关产品，必须通过独立第三方的严格认证，才能上市销售。”
他按了下手中的遥控器，大屏幕上出现一份详细的提案文本。
“我们建议，由国际能源署牵头，成立‘新兴能源技术安全委员会’，委员会成员应来自学界、业界、监管部门，确保公正、专业、透明。而普罗米修斯基金会愿意捐赠五千万美元，作为委员会的启动资金。”
掌声响起。一开始是零星的，然后越来越多，最后响成一片。林烨看到，连坐在前排的几个国家能源部长都在鼓掌。
“他在收买人心。”艾米丽咬牙说。
“不止。”林烨摇头，“他在构建一个体系，一个可以把所有竞争对手排除在外的体系。”
李哲在掌声中微微颔首，等声音平息后，继续说：“我知道，有些人会认为这是阻碍创新。但我想问：如果创新的代价是人民的生命安全，是环境的永久破坏，这样的创新我们要它何用？”
又是一阵掌声。
“今天，我带来了第一个认证标准草案。”李哲示意助手分发文件，“这是基金会联合全球二十家顶尖实验室，历时三年完成的。我们欢迎所有同行提出宝贵意见，共同完善这套标准。”
文件被送到每个座位上。林烨翻开那份厚厚的标准草案，快速浏览。越看，她的心越沉。
这份标准设置的技术门槛极高，高到目前全球没有一家企业能完全达到。更关键的是，认证过程漫长而昂贵，初步估算，单个产品完成全部认证至少需要两年，花费超过千万美元。
“他在用规则杀人。”艾米丽翻到某页，指着上面的一条标准，“你看这个，要求钙钛矿组件在85摄氏度、85%湿度的环境下连续工作一万小时，效率衰减不超过5%。理论上可能，但现实中几乎没有产品能做到。”
“但普罗米修斯能做到。”林烨翻到最后，看到了附录里的测试数据。有五个产品完成了所有测试，全部来自普罗米修斯基金会投资的企业。
“这根本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标准！”艾米丽愤愤不平。
“但表面上无懈可击。”林烨合上文件，“科学、严谨、以安全为名。这就是李哲的高明之处——他不用刀，用规则。”
上午的会议在李哲发言后进入讨论环节。支持者众多，反对者也有，但大多不敢公开表态。因为反对李哲的提案，就等于反对“安全”，这个罪名谁都担不起。
午餐时间，林烨在自助餐厅遇到了汉斯，陈景明在瑞士的那个学生。他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更像个学者，而非能源专家。
“林女士，很荣幸见到您。”汉斯的中文有些生硬，但能听懂，“艾米丽都和我说了。关于我父亲留下的资料......”
“这里说话不方便。”林烨环顾四周，“午餐后，能找个安全的地方吗？”
汉斯点点头，压低声音：“我父亲当年调查李哲，发现他和一些政客、银行家有秘密往来。但就在调查进入关键阶段时，他突然被调离了岗位，所有资料都被封存。他去世前告诉我，那些资料藏在老家的阁楼里。”
“能拿到吗？”
“我已经拿到了。”汉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U盘，迅速塞进林烨手里，“里面有李哲三十年的资金流向，他控制的企业网络，还有......他和某些情报机构的联系记录。”
林烨握紧U盘：“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父亲相信，李哲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汉斯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说，李哲的目标不是赚钱，是控制。控制能源，就等于控制世界。”
午饭后，会议继续。下午的议题是分组讨论，林烨被分在“技术标准制定”组，同组的还有李哲的几个手下，以及几个明显已经被说服的专家。
讨论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李哲那边的人主导了话题，不断强调安全的“极端重要性”，任何质疑都被扣上“不负责任”的帽子。
“我想说几句。”在沉默了半个小时后，林烨终于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我完全同意安全的重要性。”林烨站起身，语气平和但坚定，“但我认为，真正的安全，应该建立在科学、透明、公平的基础上，而不是成为排除异己的工具。”
一个李哲手下的专家立刻反驳：“林女士，您这是在质疑我们的专业性吗？”
“不，我是在质疑标准的合理性。”林烨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请看这份数据分析。根据普罗米修斯基金会提出的标准，目前全球97%的钙钛矿产品都无法通过认证。而这97%的产品，已经安全运行了数百万小时，为数百万人提供了清洁能源。”
她调出一张图表：“更重要的是，如果强制执行这套标准，全球光伏装机进度将延迟至少三年，这意味着要多消耗数十亿吨煤炭，多排放数百亿吨二氧化碳。这真的是在保护环境吗？”
会场安静下来。林烨继续说：“安全应该是护航创新的灯塔，而不是阻挡进步的壁垒。我们需要做的，是制定科学合理、循序渐进的安全标准，而不是一棍子打死所有创新者。”
“说得好！”一个非洲国家的代表站起来，“我们国家需要廉价的清洁能源，等不了三年！”
“我们也等不了！”拉丁美洲的代表附和。
支持的声音开始出现。但李哲那边的人很快反击，双方展开了激烈辩论。会议主持人不得不几次敲锤维持秩序。
就在争论最激烈时，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上主席台，在主持人耳边说了些什么。主持人脸色一变，敲了敲锤子：“各位，请安静。刚刚收到紧急消息，德国慕尼黑的一个储能电站发生爆炸，初步调查显示，事故可能与钙钛矿电池有关。”
会场炸开了锅。李哲的手下立刻站起来：“这就是忽视安全的代价！我们必须立刻行动，不能再等了！”
林烨的心沉了下去。时机太巧了，巧得不像巧合。
当天下午，原定的议程被打乱。紧急召开了特别会议，讨论“如何防止类似事故再次发生”。在恐慌情绪中，支持李哲提案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当林烨走出会场时，天空又下起了雨。艾米丽在门口等她，脸色苍白：“我刚收到消息，那起事故造成两人死亡，五人重伤。德国政府已经宣布，暂停所有钙钛矿项目。”
“事故原因查清了吗？”
“还没有，但媒体已经定性了。”艾米丽把手机递给林烨，屏幕上，德国最大的新闻网站头条是：“钙钛矿之殇——当创新成为杀手”。
“是李哲干的。”林烨低声说。
“什么？”
“我是说，不管事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李哲都会利用它。”林烨望着雨中朦胧的城市，“他在制造恐慌，而恐慌是最好的武器。”
回到酒店，林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打开汉斯给的U盘，里面的资料比她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
李哲不仅操控着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还深度渗透了多个国家的能源决策层。三十年来，他通过金钱、威胁、利益交换，编织了一张覆盖全球的大网。而“普罗米修斯基金会”，只是这张网露出水面的一角。
更可怕的是，资料显示，李哲正在推动一项名为“能源重置”的计划。计划的核心是：通过制造一系列“意外事故”，引发全球对现有新能源技术的恐慌，然后推出他完全掌控的“新一代安全技术”，从而垄断整个能源行业。
“他不是要竞争，是要重置游戏规则。”林烨对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
手机响了，是周明从北京打来的越洋电话。他的声音透着疲惫：“林总，情况不妙。刚刚有三家银行打电话来，要重新评估对我们的授信。还有两个大客户，说项目要暂缓。”
“因为慕尼黑的事故？”
“不只。网上开始出现大量黑稿，说我们技术不安全，说我们隐瞒风险。虽然已经在处理，但影响已经造成了。”周明停顿了一下，“更麻烦的是，证监会也打电话来，要我们‘主动披露’相关风险。”
林烨闭上眼。这就是李哲的手段——全方位施压，从市场到资金，从客户到监管，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
“周叔，稳住阵脚。告诉所有人，我们的技术是安全的，我们有数据证明。”
“可是林总，如果德国的事故真的和钙钛矿有关......”
“那就查清真相。”林烨睁开眼睛，眼神坚定，“如果是技术问题，我们承担责任，整改升级。但如果是人为陷害，我们必须反击。”
挂断电话，林烨走到窗前。雨夜中的苏黎世，灯火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油画。这座城市很美，很精致，但也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天峰会将继续。按照议程，她有一次发言机会。原本她准备讲技术创新，但现在，她必须调整策略了。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修改演讲稿。这一次，她不再回避矛盾，不再委婉含蓄。她要直面问题，说出真相，哪怕这会得罪很多人，哪怕这可能带来更大的风险。
凌晨两点，演讲稿终于完成。林烨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但眼神明亮。
“爸，陈叔，”她对着镜子轻声说，“你们没打完的仗，我接着打。你们没守住的阵地，我来守。”
窗外，雨渐渐小了。东方地平线上，隐约透出一丝微光。
天，终究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