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如同墨汁浸透了宣纸，唯有天边几粒寒星和一轮清冷的孤月，洒下朦胧的光辉。守岁的喧嚣已然过去，村庄陷入一片静谧，只偶尔从极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
李渊毕竟年事已高，又饮了些助兴的酒浆，心满意足之余，倦意上涌，便在孙思邈和李恪一左一右的细心陪同下，回他那临水的小院安歇去了。杜柳氏和杜老汉也忙碌了一整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洋溢着欣慰而满足的笑容。
杜远将长辈们送到院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融入夜色，这才转身回来。他走到母亲和爷爷身边，声音放得格外轻柔：“爷爷，娘，时辰真的不早了，你们累了一天，早点回房歇着吧。这里剩下的杯盘狼藉，我来收拾就好。”
杜柳氏却没有立刻答应，她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地站在廊下阴影里、眼睛依旧红肿、神色间充满了局促与不安的王萱，又看了看自己神色温和却似乎藏着心事的儿子，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慈爱地笑了笑，眼中带着理解和包容，体贴地说道：“好好好，那这些就交给你了。你们年轻人……再说说话也好，只是别熬得太晚，明日初一，还要早起呢。”
院子里顿时彻底安静下来。方才的喧闹与温暖仿佛被瞬间抽离，只剩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一两点火星子的噼啪声，以及那如水般流淌一地的清冷月光。空气中还顽固地残留着年夜饭的浓郁香气，却也混杂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尴尬与紧张。
杜远沉默地走到桌边，提起一只一直温在小泥炉上的陶制水壶，壶嘴冒着丝丝白气。他斟了两杯滚烫的热茶，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桌子另一侧，推向王萱的方向。
他没有立刻看她，目光落在跳跃不定的炭火上，声音平静得像院子里的月光，却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现在没有别人了。这里很安全。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无论是什么事，遇到了多大的难处，总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王萱纤细的手指捧起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却依旧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深深地低着头，如蝶翼般的长长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细碎的泪珠，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杜远这份不问缘由的温和与包容，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再次轻易地撬开了她刚刚才勉强闭合、实则脆弱不堪的心防。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炭火的轻响和彼此几乎可闻的心跳声。良久，她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来。那双美眸中盈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挣扎、痛苦和深深的愧疚，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杜…杜先生……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婶子，对不起老丈……我…我骗了你们……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们……”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开始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和盘托出——她是如何被太原王氏选中、培养，如何被派来执行任务，任务的目标是接近他、获取杜家村的核心机密，尤其是那骇人听闻的练兵之法，以及……在必要时，可以“自行决断”……还有王家是如何用她远方家中父母弟妹的性命作为要挟，逼她就范……
“……我知道这听起来荒谬绝伦……很难让人相信……我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怎么会是……是来行刺的……”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
目光惶急地扫过院子，猛地看到了墙角立着的一根用来晾晒被褥衣物的、长约七尺的长竹竿。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身冲过去，手腕一抖一搭，竟将那根轻飘飘的竹竿如同握住一柄绝世利剑般挽了一个凌厉而标准的剑花！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森然寒意！
“杜先生，你看好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已然动了起来！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她一身素色衣裙，手持那根翠绿的长竹竿，身随杆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根本该笨拙轻飘的竹竿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灵魂，化作了一柄无坚不摧的杀人利剑！
点、刺、劈、撩、挂、抹、扫……基础剑招在她手中信手拈来，又组合成精妙绝伦的连环攻势！招式凌厉无比，破空之声飒飒作响，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她的身姿轻盈得不可思议，却又矫健如猎豹，每一个旋转，每一个看似柔美的腾挪飞跃，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与惊心动魄的美感。
时而如嫦娥奔月，飘逸绝尘，仿佛要乘风而去；时而又如鹰隼俯冲，迅猛狠戾，带着一击必杀的决绝！那极致的柔美与极致的刚毅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力与美的震撼画卷！
杜远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茶杯忘了放下，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痴痴地望着月光下那舞动的身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忘记了跳动。
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将“武”演绎得如此充满极致艺术的美感，却又每一个动作都暗藏着最原始、最冰冷的杀机！这绝非寻常看家护院的花拳绣腿，而是真正经历过千锤百炼、用于生死搏杀的实战之技！
一套迅疾而凌厉的剑舞毕，王萱收势而立，竹竿尖端微微颤动，发出轻微的嗡鸣。她气息微喘，月光照在她因剧烈运动而微微泛红、沁出细汗的脸颊和光洁的额头上，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美艳。
她看着杜远那震惊到失语的表情，嘴角牵起一个极其苦涩而绝望的笑容：“现在……你总该信了吗？我便是王家精心培育了十几年……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剑。一把……用来对付你的剑。”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绝望：“我知道我不该说……说了，我在太原的爹娘、年幼的弟妹可能就……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你们待我这样好，婶子待我如亲生女儿，老丈慈祥……杜先生你……你是这样好的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心怀悲悯……杜家村是这样的地方，像做梦一样好……我若再欺骗你们，再存着害你们的心思，我……我简直猪狗不如，天地难容……”
说着，那刚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滚落下来。
杜远终于从极度的震撼中猛地回过神。他缓缓放下早已冰凉的茶杯，一步步走到王萱面前。看着她泪眼婆娑、因恐惧和坦白而浑身微微颤抖、无助得像暴风雨中雏鸟的样子，心中最后那一丝疑虑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心疼和滔天的愤怒——是对太原王氏那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的愤怒！
他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那双冰凉彻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王萱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却最终没有挣脱，任由那份难得的温暖包裹住自己冰冷的指尖。
“我信。”杜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谢谢你，王萱。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愿意告诉我这一切。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你做得很好。”
他凝视着她那双被泪水洗刷得越发清澈、却盛满了恐惧与希冀的眼眸，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别怕。既然我知道了，就绝不会让你的家人受到丝毫伤害！等过了年，初一安稳过去，我最迟初二就立刻安排最可靠、最精干的人手，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和人脉，想办法秘密前往太原，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把你的家人平安地、毫发无伤地接出来！我杜远，在此对你起誓，说到做到！”
这句话，如同在无尽黑暗冰冷的深渊里，陡然投射下的一束无比耀眼的、温暖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王萱那颗早已被绝望和冰封的心。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的感激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的理智，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只能依靠杜远握着她的手支撑着身体。
“真…真的吗？杜先生……你……你为何要如此帮我……我……我可是来害你的啊……”她哽咽着，反手用尽力气紧紧抓住杜远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浮木，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因为，”杜远的目光温柔而真诚，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你并非真心想来害我，不是吗？你也是被胁迫的，是可怜的受害者。而且，在最后关头，你选择了良知，选择相信我，选择站在了光明和正义的这一边。我杜远，怎能辜负这份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而炽热的情愫。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彼此信任托付的温暖，有暗生的欣赏与悸动，还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吸引在悄悄滋生。皎洁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边，隔绝了尘世的一切纷扰。
王萱仰着头，看着杜远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眼眸，看着他脸上那温和而坚定的笑意，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唇，耳边回响着他方才那重若千钧的承诺。
脑中闪过他惊世的才华、广阔的胸襟、以及待人的赤诚……所有的情绪——如山洪暴发般的感激、万蚁噬心般的愧疚、难以言表的欣赏、由衷的崇拜，还有那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却早已悄然深种的爱慕，在此刻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冲垮了所有的理智、矜持与恐惧！
她忽然踮起脚尖，闭上眼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难以抑制的澎湃冲动，将自己冰冷而微微颤抖的唇瓣，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印上了杜远温热柔软的唇。
杜远猛地一怔，少女唇瓣那惊人的柔软和微凉的触感，如同一道最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细微颤抖和那份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炽热情感。只是刹那的错愕，他心底那份被悄然压抑了许久的好感、欣赏与怜惜，也瞬间被这个带着泪水咸涩味道的吻彻底点燃！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臂，有力地揽住她不堪一握的、微微颤抖的纤细腰肢，将她那柔软而冰凉的身体紧紧地、毫无缝隙地拥入自己温暖坚实的怀中，然后低下头，温柔却无比坚定地回应了这个突如其来、带着绝望与希冀、苦涩却又无比甘甜的吻。
月光如水，静谧地笼罩着庭院中相拥亲吻的两人，炭盆里残存的火苗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跃舞动，昏黄的光晕温柔地映照着他们年轻而真挚的、紧紧依偎的脸庞。
除夕夜的寒意似乎都被这个炽热而突如其来的吻彻底驱散了，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胸腔里那剧烈如擂鼓的心跳声和温热的呼吸声，在清冷的夜空中紧密地交织、缠绕、回荡不息。
这一刻，所有的阴谋算计、潜在的危险、身份的隔阂仿佛都已遥远得如同上一个世纪的事情。月光下，只剩下两个彼此吸引、彼此救赎、彼此选择的年轻灵魂，在这新旧交替、充满未知与希望的新年伊始，紧紧相依，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