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临时行宫的庭院里,几株红梅迎着凛冽的寒风悄然绽放,枝头缀满点点殷红,花瓣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红白相映,宛如画卷。寒风拂过,梅香暗涌,沁入肺腑,为这肃杀的冬日添了几分雅致与生机。小郡主楚瑶身着粉色锦袍,外披轻绒斗篷,头戴一顶雪白狐皮小帽,衬得她粉雕玉琢,宛如画中人。她正坐在庭院中央的石桌旁,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弄着一个精致的金算盘。这算盘是父皇楚宴特意命工匠为她打造的,黄铜为框,金丝雕纹,算珠由上等玛瑙磨制,圆润光滑,触手生温。每当日暮时分,楚瑶最爱在此计算府中账目,珠子碰撞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雨打芭蕉,令人心静。连皇后苏晚都曾笑言:“瑶儿这双手,天生就是管钱的,将来定是昭国最精明的‘女掌柜’。”
“郡主,您慢点算,别累着了。”贴身侍女小翠捧着一杯温热的红枣茶,轻手轻脚地放在石桌上,声音温柔似水,“这账目明日再算也不迟,您已坐了快一个时辰了。”
楚瑶头也不抬,指尖飞快地拨动算珠,一边嘟囔道:“不行,母妃交代的账目,今日必须算完。上月的布匹采买账目有些出入,若是查不清,母妃又要说我粗心大意了。我可不想再被罚抄《女则》十遍。”
就在这时,两名宫女捧着叠好的冬衣从庭院外缓步走过,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声音虽轻,却恰巧被风送入楚瑶耳中:
“你听说了吗?南湘王前日递了折子,想让他的长子迎娶咱们小郡主呢!说是仰慕昭国风华,愿结秦晋之好。”
“真的假的?郡主才十三岁,乳臭未干,怎么就要谈婚论嫁了?再说了,南湘王那长子,听说是个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狗,哪配得上咱们金枝玉叶的郡主?”
“嘘——小声点!我也是听尚衣局的姑姑说的。说是南湘王想借联姻巩固势力,毕竟如今昭国势大,他不敢不低头。皇后娘娘已经当面回绝了,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毕竟政局变幻,谁说得准呢?”
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可那几句话却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楚瑶的心里。她手中的算珠猛地一顿,指尖一颤,整串算盘“啪”地一声从桌上滑落。她倏然站起,眼中泛起怒意,一把抓起地上的金算盘,用尽力气狠狠摔向青石板——“哐当!”一声巨响,金算盘四分五裂,几颗玛瑙算珠蹦跳着滚入雪地,像散落的泪珠。
小翠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郡主!您怎么了?是不是小翠说错话了?求您息怒,小翠愿领罚!”
楚瑶眼眶通红,胸膛剧烈起伏,跺着脚喊道:“我不要嫁给什么南湘王的长子!我才十三岁,连他的脸都没见过,凭什么要我嫁给他?那些人真是讨厌,凭什么议论我的婚事!我不要嫁人!我哪里也不去!”
她从小在宫中长大,是楚宴与苏晚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皇疼她如珍宝,母后教她读书识字、理家治事,皇兄楚曦更是护她如命。她性子娇俏活泼,有些小任性,却心地纯善,聪慧过人。如今骤然听闻自己的婚事竟被外人随意议论,还被当作政治筹码安排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心中顿时翻涌起无尽的委屈与愤怒——她不是棋子,她是楚国的小郡主,她有自己的志向与梦想!
苏晚正在内殿批阅各地呈报的粮册,忽听外头喧哗,连忙放下笔墨,快步走出。只见楚瑶站在雪地中,泪流满面,金算盘碎裂于地,心中顿时了然。她并未责备,只是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将楚瑶揽入怀中,柔声问道:“瑶儿,怎么了?是谁惹我们家的小算盘炸了脾气?”
楚瑶一听到这熟悉的温柔声音,再也忍不住,扑进苏晚怀里放声大哭:“皇嫂!他们都说南湘王想让我嫁给他的长子……我不要嫁!我要一直留在皇嫂和皇兄身边!我不想离开你们,不想嫁给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苏晚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孩童一般,声音如春风化雪:“傻孩子,哭什么呢?南湘王确实提过联姻的事,可皇嫂当场就回绝了。你当我是谁?我会让我疼了十几年的妹妹,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吗?”
楚瑶抬起泪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怯生生地问:“真的吗?皇嫂没有骗我?”
“当然没有。”苏晚从雪地里捡起金算盘,轻轻拂去上面的雪沫,又一颗一颗地捡起散落的算珠,动作轻柔,“你才十三岁,正是该骑马、读书、算账的年纪,连及笄礼都还没办,皇嫂和皇兄怎么忍心让你早早嫁人?再说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你的婚事,必须由你自己点头才算数。我们楚家的女儿,婚姻岂能由他人做主?那是对你的轻慢,也是对昭国的羞辱。”
楚瑶抽噎着,情绪渐渐平复,可眉宇间仍有一丝阴霾:“可是……就算皇嫂拒绝了,以后肯定还会有别的藩王、别的公子来提亲。他们都不会在乎我愿不愿意,只在乎能不能借我的身份巩固权势……我讨厌这样。”
苏晚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温柔。她轻轻握住楚瑶的手,将那枚最大的玛瑙算珠放进她掌心:“瑶儿,你是不是觉得,一旦嫁人,就再也无法帮皇嫂算账了?就再也无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楚瑶用力点头:“是啊!女子一朝出嫁,便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哪还有时间管这些账目?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被人忘了,只被人称作‘某夫人’……我不想那样。”
苏晚闻言,不禁笑了,抬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傻丫头,谁说嫁人之后就不能管账了?谁说女子只能困于内宅?你看这天下,有多少富商巨贾,背后是女子掌家?有多少世家大族,内务皆由主母操持?若你真有本事,嫁人之后,照样可以立规矩、管账房、控产业,甚至——”她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让你的夫家,听你的话。”
楚瑶睁大了眼睛,似懂非懂。
苏晚继续道:“而且,你现在算的,只是行宫的月例、采买、炭火这些小账。等将来昭国一统天下,四海归心,各地的赋税、粮草、军饷、工役,哪一样不需要人来管?皇嫂看来看去,唯有你,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又对数字有天生的敏感。所以——”她郑重其事地握住楚瑶的手,“皇嫂打算,将来让你做昭国的‘大总管’,统管天下钱粮,执掌国库钥匙,你说,这不比嫁给一个纨绔,每天听他吹嘘猎了多少鹿,有趣多了?”
“真的吗?”楚瑶眼中骤然亮起光芒,像夜空中骤然升起的星辰,“皇嫂真的要让我管全天下的账目?像……像户部尚书那样?”
“比户部尚书还厉害。”苏晚含笑点头,“户部尚书只管账本,而你,要管的是整个国家的命脉。金银财宝、粮草物资、盐铁专营、商税流转,全由你一言而决。你想拨多少给边军,想减哪地的赋税,想修哪条运河,都由你定。你说,这权力,这乐趣,是不是比嫁人香多了?”
楚瑶听得心驰神往,小脸泛红,一把抓起地上的金算盘,虽已破损,她却仍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未来的自己。她用力点头:“对!管钱就是比嫁人香!皇嫂,我发誓,我一定要成为昭国的大管家,管全天下的账目,让天下人都知道,女子不仅能算账,还能治国!”
苏晚望着她稚嫩却坚定的脸庞,心中满是欣慰。她轻轻抚摸着楚瑶的发髻,柔声道:“好!皇嫂信你。你有这份心,昭国的未来,便多了一分希望。现在,我们先把地上的算珠捡起来,修好你的金算盘,继续把没算完的账目理清楚,好不好?这可是你成为‘大管家’的第一步。”
“好!”楚瑶破涕为笑,蹲下身,与苏晚一同在雪地中寻找那些散落的算珠。红梅静静绽放,寒风卷起花瓣,轻轻落在她们肩头。一老一少,一尊一卑,却在这雪夜中,以一种近乎庄严的方式,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传承。
楚瑶一边捡珠,一边低声说:“皇嫂,我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了。我知道,你们一直护着我,可我也想变得更强,强到没人敢轻视我,强到我的婚事,不是别人嘴里的一句‘联姻’,而是我自己写下的篇章。”
苏晚闻言,眼眶微热,将她轻轻搂入怀中:“我的瑶儿,早已不是只会撒娇的小郡主了。你有志向,有骨气,有才情——你注定,要做一个不一样的女子。”
雪未停,梅未谢。
而那颗埋在少女心中的种子,已在醋意与委屈的浇灌下,悄然破土,向着苍穹,奋力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