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噩噩地走出马府,季言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儿。离开马府前,马知府最后那句告诫——“广积粮,保民力,缓治沙,等山上完成‘福地’的收获,可再重新继续建设河西”——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河西的地力被彻底吸干,变成真正的不毛之地?等到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因为持续的贫困和灾害而十不存一?然后那些所谓的“仙师”拍拍屁股,拿着收获的“福地”资源去享受他们的长生逍遥,留下一个满目疮痍、需要几代人才能缓慢恢复元气的烂摊子?
凭什么?!
他们拳头大就可以视凡人如蝼蚁?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将季言吞噬。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蚍蜉,不,甚至连蚍蜉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大树脚下的一粒尘埃,连被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信息差!又是这该死的信息差!
他像个瞎子一样在河西折腾了这么久,自以为找到了治沙良策,找到了富民之路,结果呢?他连真正的敌人是谁,对手的棋盘有多大都没搞清楚!
他本以为,至少在目前,对付玄元宗是欧阳明、萧相、崔衍三位大佬的事,却忽略了他始终就在玄元宗的巨大阴影之下,根本没有独善其身的可能。
恐怕…他所有的努力,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连笑话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蝼蚁无意义的挣扎。
“甘霖凉!林北总有一天投伊吸!”
改了十几年的家乡粗话,终于忍不住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极致的憋闷和暴戾。他很久没说家乡话了,但此刻,唯有这最原始粗俗的咒骂,才能稍稍宣泄他内心那几乎要爆炸的情绪。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府衙的路上。
这时,凌霜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敏锐地察觉到季言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她微微蹙眉,加快几步,与季言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公子,马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季言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心绪压下去。他不能告诉凌霜真相,至少在确定凌霜是否也是知情者之前。这个消息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危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没什么,”季言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只是…马大人是个好官,看到他…被那寒毒折磨得如此痛苦,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这倒也不算完全说谎。
他顿了顿,看向凌霜,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盼:“凌霜,你对‘山上’…了解多少?”
凌霜摇了摇头,声音中少了往日的清冷:“知之甚少。师父始终不愿提及,只说还不到时候。我也只知道,即便是对我们散修来说,‘山上’也是超然物外,神秘莫测的…我们只知它实力强大,与皇室和十大修真世家关系密切,行事准则如何…非我等所能知晓。”
凌霜也不知道…季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看来“山上”对于世俗之人而言,确实是一团巨大的、无法窥探的迷雾。
萧相他们所知道的,显然是出自欧阳明这个“叛徒”。
典型的信息壁垒。
这种信息上的绝对劣势,让他感觉无比憋闷。
凌霜看着他脸上难以掩饰的失落和烦躁,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似乎放柔了一丝丝:“大人…脸色很不好。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这难得的关心让季言愣了一下,心头微微一暖。他看向凌霜,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真的映出了一点担忧。
“没事,”季言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就是觉得…这治沙之事,千头万绪,阻力重重,有点…心累。”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顺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对了,凌霜姐姐,马大人那寒毒,我看还是得找个时机帮他解了吧…以我的观察,施咒者应该对自己的手段十分自负,想必早就认为马大人已经毙命了。”
幸好,马知府懂得躲在家里,而且一躲就是五年,才没有被施术者发现,而且保密工作做得也可以,这才保住了命。
凌霜想了想,答道:“全凭公子安排。”
“好,那此事就麻烦你了。”季言点点头,随即又抛出了另一个请求,“另外,还有一事。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治沙之策,总觉得仅凭河西一地的情况,难以窥其全貌。我想研究一下大胤历史上类似的情况。能否请你想办法,通过萧相的渠道,尽量收集一下大胤历史上出现过的持续数年以上的‘天灾’资料?越详细越好,包括发生地点、持续时间、灾害类型等等。”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凌霜没有丝毫怀疑,立刻领命:“是,属下会尽快去办。”
回到府衙,季言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表面上是在处理公务,但脑子里却一片混乱。马知府的话语、那抽干地力的“福地”、视人命如草芥的“山上”仙师…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旋转。
接下来的几天,季言彻底陷入了“自闭”模式。
他时常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连石猛送来关于互助会扩张和“东风”情报的汇报,都有些心不在焉。前往治沙现场视察时,他看着那些在沙地里顽强存活的树苗,看着百姓们因为滴灌技术而焕发生机的田地,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和荒谬感。
这一切,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当“山上”完成收割,这一切繁荣的假象,会不会如同泡沫般瞬间破碎?
“大哥,你…你没事吧?”石猛看着季言又一次在听汇报时神游天外,忍不住担忧地问道,“是不是京城那边有什么坏消息?还是身体不舒服?”
“大哥这是咋了?被哪个小娘子甩了?”王瑾偷偷问赵谦。
“不能够吧?我看凌霜大姐头和堂妹她们对大哥都挺好的啊,难道是大哥外面有其他女人了…”赵谦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
“大哥出去一趟,回来后就这样了,搞不好还真…哎呦。”王瑾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传来剧痛,一旁的赵谦也同样遭了殃。
只见赵清婉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后,素手纤纤,刚才那两下精准的“暴栗”正是出自她手。她俏脸含霜,柳眉微蹙,虽然年纪比王、赵二人小,又是妹妹,但此刻气场却足有两米八。
“瑾哥,谦哥!”赵清婉的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休得胡言乱语,妄自揣测季大人!季大人心系河西万民,政务繁重,劳心劳力,岂是你们口中那些儿女情长、不着边际之事可以比拟的?你们喊季大人一声‘大哥’,不思为大哥分忧,反倒在此嚼舌根,成何体统!”
王瑾和赵谦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却不敢反驳。这位大表妹平时看着温柔似水,可一旦严肃起来,那眼神跟舅舅(堂叔)训人时有得一拼,让他们本能地发怵。
一旁的赵清灵也凑了过来,双手叉腰,灵动的大眼睛瞪着两人:“就是!季大人肯定是遇到了正事上的难题,你们不想着帮忙,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我看该给你们扎几针,疏通疏通经络,也治治这口无遮拦的毛病!”
说着,她还真的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针囊,作势欲扎,吓得王瑾和赵谦连连后退。
就连一向羞涩文静的赵清漪,也端着一盘刚做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糕点走了过来,小声劝道:“瑾哥哥,谦哥哥,大家都很担心季大人,你们少说几句…免得平添烦乱。”
在三姐妹的连番“教育”下,王瑾和赵谦顿时蔫了,耷拉着脑袋,如同霜打的茄子。
“是是是,妹妹们教训的是…”
“我们错了,我们这就去反省…”
二人也知道自己说错话,只好讪讪地告退。而季言的这种状态又一连持续了几天,几人纵然担心,却也无济于事。
直到凌霜将厚厚一摞誊抄整理的资料放在了季言的书桌上。
“大人,这是先行整理的,近五百年来,大胤境内有明确记载的、持续时间超过五年的重大天灾资料。”凌霜言简意赅。
“辛苦了。”季言声音有些沙哑。
凌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季言深吸一口气,仿佛即将开启潘多拉魔盒。他点亮油灯,将自己埋进了那堆厚厚的资料中。或许是凌霜的有意为之,在前几份材料中就有关于安澜府“天灾的资料。
从记载来看,百年前,安澜府曾遭遇持续十三年的洪灾多发时期,江河泛滥,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就连府城也被淹两次。
季言继续往下看,但看的资料越多,他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凝重。
商邑府,八十年前,突发“妖祸”,妖兽横行,持续近十年,十室九空…
沧江府,六十年前,莫名爆发大规模“瘴疠”,毒瘴弥漫,生灵涂炭近二十年…
西岭府,四十年前,地动连连,山崩地裂,灾情绵延十五载…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当他将这些“天灾”的发生地点、持续时间、灾害类型在一张简陋的大胤疆域图上标注出来,并按照时间线进行重叠分析后,一个让他头皮发麻、浑身冰凉的规律,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五百年里,“旱灾”“蝗灾”“洪灾”“妖祸”“雪灾”等等高频出现的“天灾”,在大胤境内几乎没有间断过!只是地点在不断变换!就像有一个无形的轮盘,在不同的区域轮流抽取“幸运儿”!
而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通过重叠时间来粗略计算,在同一时间段内,大胤境内,至少同时存在着“十处”这样的区域,如同被十个巨大的、贪婪的吸血水蛭,牢牢吸附,吮吸着大地生机,致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眼下也还有河西府的“旱灾”、北川府的“妖祸”等整整十处大概率被选为滋养“福地”的地方,而大胤皇室,以及“山上”的修真宗门,不仅默许了这一切,甚至可能就是这一切的策划者和受益者!
他们高高在上,享受着“福地”带来的修炼资源和悠长寿元,而脚下,是亿万黎民百姓在“天灾”中挣扎、哀嚎、化作枯骨!
“呵…呵呵…”季言看着那张写满了灾难和死亡的宣纸,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他明白了!
这根本就是一场从上到下、彻头彻尾的分赃!修真宗门负责“掠夺”和“分配”,皇室负责提供土地、百姓作为“牧场”和“牲口”,修真宗门则担任他们的鹰犬……形成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严密产业链,最后再用“天灾”掩盖真相,蒙骗世人。
更可恶的是,他们还假惺惺的赈灾、除妖,在世人面前维持得道“仙师”、爱民如子的“明君”的形象,之后再役使百姓重建、恢复地力,之后再供他们开始新一轮的收割。
好一个拳头沾碘伏,边打边消毒!好一个可持续性竭泽而渔!
难怪萧相他们立志要拔除玄元宗…不从根上铲除,就算真的把十大修真世家铲除了,也会有新的十大世家或者九大世家、八大世家……
而他如今在河西的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理想——让百姓吃饱饭,让环境变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
“烂透了…这个世界,真的烂透了…”季言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屋顶,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他。反抗?拿什么反抗?对手是掌控着超凡力量、视人命为数字的修真宗门和与他们同流合污的皇室!就凭他现在不过是“普通门派弟子”筑基期修为,加上一个丐帮,再加上点商业布局,在对方眼里,算个屁?
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他真的不知死活地去触碰这个禁忌,等待他的,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巨浪拍得粉碎。
“妈的…这穿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别人穿越是龙傲天,我穿越是来体验人间疾苦,顺带参观世界下限的…”
“异界套路深…我要回地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