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满洲里城就飘起了细雪，细小的雪粒落在驿站的青瓦上，没一会儿就积了薄薄一层。楼下的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巴特鲁拎着件旧棉袄走了进来，他看了眼墙角的达尔罕，老人已经没什么动静，只有胸口还在极轻微地起伏，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该走了。” 巴特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把棉袄扔给哈林，“给老贝子披上，别到时候冻僵了，连游街的样子都没了。” 巴特鲁心里明白，不管莫罗在处置达尔罕这件事上如何狠心，他都是在执行皇帝的旨意，自己就算觉得莫罗变了又能如何呢？自己又何尝不是皇帝安排来监视莫罗的呢？莫罗对自己等人信任有加，而自己却将莫罗的一举一动都如实记录，这种行为与小人又有何异？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事情按照莫罗的安排一切顺利。
哈林捡起棉袄，走到达尔罕身边蹲下身，伸手解开勒在他手腕上的麻绳。麻绳勒出的红印已经发紫，皮肤也肿了起来，哈林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他看着达尔罕灰白的发辫上沾着的灰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聂尔兑和色勒也醒了，两人一起把达尔罕架起来。达尔罕的腿软得像没了骨头，几乎是被两人半拖半扶着站着。哈林把旧棉袄披在他身上，棉袄太短，根本盖不住达尔罕的胳膊，风一吹，老人的身体就开始发抖，丝毫不能看出来他昨天还是个威风八面的贝子。
“莫大人呢？” 色勒往楼梯口看了眼，声音压得很低。
巴特鲁摇了摇头：“莫大人之前吩咐过，不用等他，我们先把人押出去，到街口等着，当地衙门会派人来协助我们。”
几人架着达尔罕往外走，刚出驿站大门，细雪就落在了达尔罕的脸上。老人似乎被雪粒冻得动了动，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向街道两旁紧闭的房门。街上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在收拾摊位，看到他们押着个人，都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
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莫罗站在窗边，身上穿着崭新的二品官服，腰间系着玉带，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楼下被架着的达尔罕，看着巴特鲁几人僵硬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窗框，指节都泛了白。
他昨晚几乎没合眼，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妥当，换上了这身官服。他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像个杀伐果断的朝廷命官，可当他看到达尔罕那副模样时，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经过昨晚内心的较量，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莫大人！” 楼下的巴特鲁抬头看到他，喊了一声。
莫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异样，朝楼下抬了抬下巴：“按计划来，别出岔子。” 说完，他就关上了窗户，像是不想再看那场景。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封写好的奏折看了又看。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不同于寻常兵丁的散乱，这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军伍的规整之气——显然不是当地衙门的普通兵丁。莫罗眼神一动，收起奏折整理了一下官服衣领，推门走了出去。
刚下到驿站院子门边，就见街口方向走来一队人马，约莫百余人，个个身着劲装，腰佩弯刀，肩上落着细雪却身姿挺拔。队伍最前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旗人军官，顶戴花翎俱全，见莫罗出来，立刻快步上前，在离莫罗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准的旗人礼：“呼伦贝尔总管舒禄大人帐下分管佐领博尔济，见过莫大人！卑职，奉总管大人钧命，率一百甲士前来协助押送要犯达尔罕！”
博尔济声音洪亮，眼神里满是对二品副都统的敬畏。他在舒禄那里得知莫罗大人深得圣心，此次处置达尔罕贝子更是奉了密旨，舒禄特意叮嘱他务必全力配合，万万不可怠慢。
莫罗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博尔济身后的队伍，见甲士们个个精神抖擞，装备齐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博尔济佐领辛苦，舒禄总管有心了。达尔罕乃朝廷钦犯，此次押送干系重大，有你们相助，本官更放心几分。”
“能为莫大人效力是卑职的荣幸！” 博尔济连忙欠身，“卑职已命人将队伍布在街口两侧，护住马车首尾，确保万无一失。您只需下令，咱们即刻便可出发！” 说罢，他侧身让开道路，示意莫罗查看布置。
莫罗不再多言，抬步走向街口。巴特鲁几人见来了正规军协助，原本那颗怕有人闹事不好收场的心也放了下来，见莫罗过来，连忙上前见礼。达尔罕已被稳稳绑在马车上，博尔济带来的甲士正有序地分散在马车四周，形成一道严密的护卫圈，街上原本探头探脑的百姓，见这阵仗也纷纷缩了回去，连孩子的哭闹声都没了踪影。
“出发吧。” 莫罗走过去，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博尔济立刻扬声下令：“众将士听令！出发！” 甲士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雪粒从房檐上簌簌落下。马车开始缓缓前行，博尔济亲自护在莫罗身侧，巴特鲁几人则跟在马车后面，整个队伍井然有序，在雪地上踏出整齐的声响。
莫罗跟在马车旁边，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有人害怕地低下头，有人好奇地偷偷看，还有人眼里带着愤怒，却在接触到甲士们锐利的目光后迅速躲闪。他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
马车走到街中央时，达尔罕突然动了动，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穿透飘落的细雪看向莫罗，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莫罗赶紧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楼，可达尔罕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莫大人，” 巴特鲁凑过来，小声说，“老贝子好像快不行了。”
莫罗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街边的积雪：“撑到刑场。”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巴特鲁愣了一下。他看了眼莫罗的背影，只见莫罗的肩膀微微紧绷着，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着白。身旁的博尔济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识趣地放慢脚步落后半步，没有多言。巴特鲁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马车旁边，心里却越发沉重——他知道，莫大人心里也不好受，可这条路，一旦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细雪还在飘着，落在马车上，落在莫罗的官服上，也落在达尔罕灰白的发辫上。马车缓缓前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轮印，在细雪的覆盖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模糊，反而在甲士们的脚印衬托下，显得越发清晰，就像这趟押送背后的功过是非，终究要留在满洲里的雪地里，等着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