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宗,血煞大殿。
往日里即便肃穆也难掩磅礴大气的大殿,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心脏,空气粘稠得几乎滴出水来。穹顶高悬,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惨淡的光,勉强照亮下方分列两侧、鸦雀无声的人群。只是那光落在人脸上,非但没能驱散阴霾,反而衬得一张张面孔愈发晦暗不明。
压抑。令人窒息的压抑。
殿内弟子执事,无论修为高低,此刻都下意识地收敛气息,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高位之上,几位平日难得一见、气息渊渟岳峙的长老端坐,只是此刻,他们脸上也见不到半分超然,唯有沉凝,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大殿中央,那个刚刚咆哮完毕,兀自散发着骇人煞气的身影上。
刑焱长老。
他站在那里,身形似乎比前往寂剑谷之前更加枯瘦了几分,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蜡黄,仿佛久病初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精气。但那对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簇近乎疯狂的幽火。他身上那件代表长老身份的暗红法袍,前襟处依稀可见一道深刻的焦黑裂痕,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的、未被完全驱散的灰白剑意——那是林燃断剑寂火留下的印记,更是他惨败而归的耻辱证明。
这耻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也化作了他此刻倾泻而出的、近乎癫狂的怒火。
“都哑巴了吗?!”刑焱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刮得人耳膜生疼,更刮得人心头发颤,“一个寂剑谷!一个苟延残喘的问剑宗余孽!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黄毛丫头!就把你们吓破了胆?!”
他枯瘦的手掌猛地一拍身旁玄铁打造的蟠龙柱,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整个大殿都似乎随之震颤了一下。
“灵枢核心被夺!血池洞被毁!老夫重伤!无数弟子殒命!就连殷厉师侄都…”他提到殷厉,声音顿了一下,那疯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痛楚,随即被更加暴戾的怒火覆盖,“此等奇耻大辱!此等血海深仇!不将寂剑谷碾为齑粉!不将林燃那小贱人和她那帮泥腿子同党抽魂炼魄!我乘风宗还有何颜面立于这栖霞境?有何颜面自称魔道巨擘?!”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扫过高台上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但此刻眉头紧锁的老者身上。
“沐尘长老!你执掌药堂,素来慈悲为怀!怎么,如今宗门蒙此大辱,你还要劝我们忍气吞声,讲你那套狗屁的韬光养晦、恐遭天和吗?!”
被点名的沐尘长老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与忧虑,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刑焱长老,仇,自然要报。但绝非此刻,更非如你所言,倾尽全宗之力,甚至动用那来历不明、凶险莫测的东西。”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眼神闪烁、明显带着惧意的弟子们:“连日征战,宗门弟子折损近三成,人人带伤,灵石丹药消耗巨大,更是人心惶惶,厌战怯战者众!此时再兴刀兵,还是去强攻那经营已久、又有林燃和炎璎那等高手坐镇的寂剑谷,无异于以卵击石,将宗门最后一点元气也葬送掉!”
“至于那东西…”沐尘长老脸上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乃域外邪魔所赠,诡异非常,虽威力巨大,但动用它的代价是什么?你可曾真正弄清?恐非折损寿元、消耗气血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引来反噬,只怕未伤敌,先毁己!此绝非正道,更非我宗门传承之道!还请刑焱长老,以宗门基业为重,三思而后行!”
“放屁!”刑焱猛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沐尘脸上,“正道?魔道?沐老头你老糊涂了?!力量!只有绝对的力量才是永恒的正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只要能得到力量,扫平一切敌人,手段如何,重要吗?!”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那东西的力量,尔等根本无法想象!那是超越此界法则的伟力!是神明般的恩赐!只要启动它,莫说一个寂剑谷,就是十个、百个,也不过是土鸡瓦狗,弹指间灰飞烟灭!区区代价,何足挂齿!为了宗门霸业,为了我等魔道长生,这点牺牲,值得!”
“你那是饮鸩止渴!是与虎谋皮!”沐尘长老也动了真怒,霍然起身,“那域外邪魔包藏祸心,其所图绝非区区一个栖霞境!你此举,是将整个宗门,乃至整个栖霞境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懦夫!迂腐!”刑焱厉声斥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等那燎原盟站稳脚跟,等林燃那小贱人修为再进,我等才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两位长老,一位激进暴戾,一位保守持重,在这肃杀的大殿之上,竟是寸步不让地激烈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磅礴的灵压和煞气在不大的空间内隐隐碰撞,让下方众多弟子更是噤若寒蝉,冷汗直流。
而在靠近前列的核心弟子行列中,萧翊垂手而立,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听着刑焱那疯狂而充满蛊惑性的咆哮,听着沐尘长老那苍白无力的劝阻,听着周围同门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然而,传入他耳中的,却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是寂剑谷外,那个叫赵铁山的汉子,用胸膛硬撼钢铁重拳时,那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他最后嘶哑的宗主…快走…
是那些被金缕楼毒粮放倒、在沉睡中无声无息退化的村民,微弱的、绝望的喘息。
是地底母巢那冰冷的机械运转声,和培养舱里那些被抽取灵根、面目扭曲的活电池无意识的呻吟。
是林燃。
是那双在血与火中,依旧冷冽如寒星、不曾有半分动摇的眼睛。她挥剑的姿态,决绝,纯粹,仿佛她手中的剑,便是这混沌世间唯一的尺,丈量着善恶,斩断的是非。
而他呢?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他所效忠的宗门,他从小被灌输要为之奉献一切的大道…如今又在做什么?
为了一己私怨,为了虚无缥缈的力量,不惜勾结域外邪魔,动用禁忌之物,甚至要将无数同门和苍生都拖入深渊…
这就是他坚守的道吗?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让他失控的翻涌。
内心那座建立在过往二十年认知上的高塔,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心悸的崩裂声。
“够了!”
终于,高居首座之上,一直闭目沉默、气息如同深渊般的当代乘风宗主厉天行缓缓睁开了眼睛。厉天行此前一直闭关,此刻出关,仅仅两个字,却如同蕴含着无形的法则,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大殿彻底死寂。
厉天行的目光浑浊而平静,先看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的沐尘,又落在满脸狂热的刑焱身上,最终,缓缓扫过下方所有弟子。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大敌当前,内讧乃取死之道。刑焱长老所言,虽激进,却不无道理。宗门威严,不可堕。仇,必须报。”
沐尘长老脸色瞬间惨白。
刑焱脸上则露出狂喜和胜利的神色。
“然,”厉天行话锋一转,“沐尘长老之忧,亦是我宗之忧。宗门元气不可轻耗。”
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决断:“血蚀计划,准予筹备。但启动与否,何时启动,需本座亲自定夺。刑焱长老,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前期准备,所需资源,宗门库藏优先供给。沐尘长老,你药堂需全力配合,炼制压制功法反噬、安抚心神之丹药,不得有误。”
“宗主英明!”刑焱立刻躬身领命,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
沐尘长老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颓然坐下:“遵命。”
“都散了吧。”厉天行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只是决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生怕慢了一步就会沾染上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和不祥。
萧翊随着人流走出殿门,冰冷的山风瞬间灌入衣襟,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和冰冷。
就在他即将走下台阶时,一道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黏在了他的背上。
他脚步未停,却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来源——刑焱长老。
没有言语,但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警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挣扎的诡异笑意,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萧翊挺直了脊背,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入山下弥漫的雾气之中。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他知道,这场即将席卷整个栖霞境的暴雨,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正邪之争。在那乌云背后,有一只来自域外的、冰冷无情的巨手,正在缓缓收拢。
而他,已被卷入这漩涡的最中心。无形的束缚,如同无数冰冷的铁链,缠绕周身,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