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初阳蒸出层金纱，愿力河中央的祭坛终于完全浮出水面。
安燠的指尖抵着那巴掌大的凹坑，掌心的净火之种正顺着脉络往地脉里钻，像条活过来的金蛇。
程砚的熊皮靴碾过湿滑的水草，钉耙在身后拖出半道水痕：\"小狐狸，手稳着点，这火要是栽了——\"
\"栽不了。\"安燠头也不回，额角沁出薄汗。
共命簿在她袖中发烫，那是她与程砚以魂魄相系的契书，此刻正化作无形的引绳，将火种往地脉深处送。\"残页里说'净火非终焉'，它要的是扎根，不是燃烧。\"
话音刚落，整座守序城突然亮了。
东边的雷池节点先冒起金光，接着是南城门的镇妖柱、西市口的功德碑，最后连程砚常蹲的山神庙屋檐角铃都开始闪。
程砚扛着钉耙绕祭坛跑了半圈，熊耳朵被金光映得发红：\"真亮！
比去年我偷摸给山民挂的灯笼还亮！\"他扒着祭坛边缘凑近看，\"就是这火......\"
\"有问题。\"安燠突然攥紧程砚的手腕。
火种在她掌心翻涌的金浪里，浮起根极细的黑丝，像条偷爬进蜜罐的蚂蚁。
她想起前日在愿力河边捡到的碎玉，守序二字刻得深，可玉纹里也有类似的暗线——原来不是玉的瑕疵，是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程砚的熊掌覆上她手背，体温透过兽皮手套传过来：\"是反噬程序？\"
\"它记得被污染过的味道。\"安燠咬着唇，从腰间摘下雾隐砚。
这方墨玉砚台是陆九章从焦土里刨出来的，专门存着他们从焚契阁残页里拓下的初版命书数据。
她屈指叩了叩砚台，浮起的全息文字立刻在两人头顶炸开——《契约之根·共主承启录》里明明白白写着：\"愿力流转须经三方共签，天道、地脉、众生执念缺一不可。\"
而现行命书的残页里，\"众生执念\"那栏被涂得乱七八糟，取而代之的是歪歪扭扭的\"帝君特批\"四个大字，像是有人拿朱笔狠狠划拉上去的。
\"广元不是改规则，是偷换签契人。\"安燠冷笑，指尖戳向\"帝君特批\"那行字，\"他把本该由百姓按的手印，换成了自己的大印！\"
程砚的熊毛突然炸起来，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熊瞎子：\"那咱们现在......\"
\"验证。\"安燠从袖中抖出三枚青铜签，\"三签回溯阵。
用守序者的愿力当'众生签'，地脉钟声当'地脉印'，再拿陆九章的稽核令硬调一次天道回应。
要是天道还认原版规矩......\"
\"它就得认！\"程砚抄起钉耙往地上一杵，震得祭坛都晃了晃。
远处传来陆九章的算盘响，他抱着账本从晨雾里钻出来，青金戒指在指尖闪：\"三百守序者的愿力已注入阵眼，地脉钟......\"
\"当——\"
一声清越的钟响打断他的话。
城西的地脉钟自发鸣起，声波撞在愿力河上，溅起串串金珠。
安燠将三枚签抛向空中，青铜签在金光里转成漩涡，突然\"唰\"地展开成三面光墙，分别映着守序老妇给孤儿喂粥的背影、樵夫往功德箱投铜钱的手、还有程砚偷偷往山民米缸里塞米的熊爪印——全是这城里最普通的烟火气。
\"天道回应！\"陆九章的算盘珠子蹦得噼啪响。
空中突然凝出团黑雾，像被戳破的脓包，漏出半截天诏：\"......契成于信，非敕令所能夺......\"
话音未落，紫雷裹着焦糊味劈了下来！
安燠瞳孔骤缩。这雷不是劈祭坛，是劈她！
程砚的怒吼混着雷声炸响。
他撞开安燠，钉耙横在头顶，熊躯绷紧成张弓。
真言从他喉间滚出，震得整座城池的金光都在抖：\"此愿出自民心，天亦不得擅毁！\"
紫雷劈在钉耙上，炸开的电光像团紫色的蒲公英。
程砚踉跄两步，熊皮坎肩被烧出个洞，露出底下泛红的肌肉。
安燠扑过去拽他，却被他反手护在身后：\"小狐狸，看阵......\"
三签阵的光墙纹丝未动。
那半截天诏虽然被雷劈散，却在焦土上留下片碎玉似的东西，闪着幽蓝的光。
安燠蹲下身，指尖刚要碰那玉屑，忽然刺痛。
不知哪来的碎瓷扎破了她的指尖，血珠\"啪\"地滴在玉屑上。
程砚的熊掌覆上她的手：\"先包扎......\"
\"等会儿。\"安燠盯着那滴血，眼神亮得像狐狸看见鸡窝，\"这玉屑......\"
远处传来陆九章倒抽冷气的声音。
他的算盘珠子全乱了，指着天空：\"安夫人！
程大人！
那雷......那雷劈出了道裂缝！\"
安燠抬头。
刚才劈雷的地方，云层裂开条细缝，漏下的光里，飘着片更小的玉屑——和她脚边这片，纹路严丝合缝。
安燠的指尖悬在玉屑上方，被程砚裹着兽皮的熊掌轻轻一按：\"先止血。\"他另一只手已经摸出随身带的药囊，山茶花油浸过的布帕还带着体温。
可她盯着那粒玉屑上蜿蜒的纹路，忽然觉得掌心的共命簿在发烫——那是她与程砚魂魄相系的契书，此刻正像被投进热油的虾子，在袖中蜷成一团又猛地弹开。
\"程砚，\"她声音发颤，\"你闻没闻到檀香味？\"
程砚立刻抽了抽鼻子，熊耳朵抖成小雷达：\"像咱们山神庙供桌上的老沉水香？\"他刚说完，安燠的指尖已经戳破自己另一只手的指尖——这次是故意的。
血珠坠在玉屑上，\"滋\"地冒起缕青烟，共命簿\"唰\"地从袖中窜出，在两人头顶展开成半透明的契约纸，金漆小楷像活了似的在纸上游动：\"天道尚存良知，但被'敕令锁链'禁锢。\"
\"锁链？\"程砚的熊毛又炸起来，钉耙往地上一杵，震得焦土里的碎瓷丁零当啷，\"谁锁的？
广元那老匹夫？\"
陆九章的算盘珠子突然\"咔\"地崩断一根。
他抱着账本从晨雾里挪过来，青金戒指在指尖转得飞快，活像被踩了尾巴的仓鼠：\"要解锁链，得用'原签之物'。\"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云纹眼镜，\"当年第十三司有枚'三印合玺'，是唯一能同时触达天道、地脉、众生三方的凭证——\"
\"后来被拆了？\"安燠接口。
她盯着共命簿上突然浮现的地图，三块光斑在守序城周围形成三角，而他们脚下的祭坛正卡在中心，\"一块随你封印，一块在焚契阁灰烬里，还有一块......在广元手里。\"
陆九章的喉结动了动，算盘珠子在掌心攥出红印：\"您怎么知道？\"
\"因为地图上写着。\"安燠晃了晃共命簿，嘴角扬起狐狸似的笑，\"而且——\"她突然踮脚戳了戳程砚的熊耳朵，\"咱们这位守山大神的地脉感应，早把广元那老东西藏玺的地方，当蜂窝似的在我脑子里嗡嗡响了。\"
程砚的耳朵瞬间红到尖，却没躲，反而把药囊往她手里一塞：\"先包手。\"他的声音闷得像被捂住的铜锣，\"然后......\"
\"然后咱们不用抢。\"安燠把渗血的指尖含在嘴里抿了抿，突然笑出声，\"咱们可以'借势'——用他自己的敕令反推天道权限！\"她从怀里掏出叠青金残页，边缘还沾着焚契阁的焦灰，\"这些是从火场里抢出来的伪敕令，他改了天律，可天律的影子还在纸缝里趴着。\"
程砚凑过去看，熊鼻子差点蹭到残页：\"你是说......\"
\"烧了它们。\"安燠把残页拍在护灵碑上，掌心的净火之种\"腾\"地窜起三寸高，\"用净火照妖镜似的，把被篡改的部分烧回原形！\"
陆九章的算盘突然\"噼里啪啦\"响成串，他猛地掀开账本，纸页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三百零二道伪敕令，对应三百零二道被篡改的天律——\"他抬头时眼镜片闪着光，\"安夫人，您确定要烧？
这可比在灶王爷眼皮子底下掀锅还危险！\"
\"危险？\"安燠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晃出残影（她最近法力见长，能半显妖形了），\"咱们上个月刚在雷池里捞过被劈焦的土地公，上上个月还替被剥了仙籍的夜游神讨过公道——\"她冲程砚挤挤眼，\"再说了，咱们有熊系灭火器。\"
程砚的熊耳朵抖了抖，没接话，却默默把钉耙横在两人身侧，钉齿上凝起层淡金色的地脉之力——这是他专门为安燠新练的\"护阵诀\"，上次她研究定身桃副作用时，他用这招接住了炸飞的砚台。
第一片残页刚触到净火，火焰就诡异地扭曲起来。
原本橙红的火苗里浮出缕幽蓝，像被搅乱的墨汁，渐渐勾勒出\"凡民有疾，医者不得拒\"的字样——而残页上原写的是\"医者可拒妖类病患\"。
第二片残页烧起来时，程砚突然闷哼一声，他的熊爪按在地上，地脉里传来闷响：\"这是我当年替山民求的'春种免雹令'，被改成'仙田免雹，妖田自担'了！\"
安燠的眼睛亮得像偷到鸡的狐狸。
她指尖点过每一道扭曲的火焰，嘴里念念有词：\"愿力记得，地脉记得，连被锁的天道......\"她突然顿住，盯着最后一片残页烧尽后，护灵碑上爬满的灰金丝线。
\"动了！\"陆九章的算盘珠子全掉在地上，他扑过去扒着碑身，\"碑底抽出来的是......青铜角？\"
程砚的钉耙\"当\"地砸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那截巴掌长的青铜角，表面刻着缠绕的云纹，顶端还沾着点焦黑的灰——正是三印合玺的第一块残片。
安燠伸手要接，他却先凑到鼻尖闻了闻，嘟囔：\"有地脉的青苔味，是真的。\"
\"现在咱们有第一块了。\"安燠把青铜角揣进怀里，手指隔着衣襟轻轻压了压，\"第二块在焚契阁灰烬里，第三块......\"她抬头望向天庭方向，晨光里云层的裂缝还没合上，漏下的光像根银线，\"在广元的宝库最深处，压着他这些年篡改的天律底本。\"
陆九章突然倒抽冷气。
他的账册不知何时翻到空白页，顶端浮现出五个金字：《合玺归位图》。
他颤抖着摸出青金戒指，戒指上的纹路竟与图中三块光斑的位置严丝合缝——原来他戴了三百年的\"婚戒\"（他坚称是祖上传的），竟是合玺的定位器。
\"所以......\"程砚突然把安燠往怀里带了带，熊爪护着她后颈，\"下一站是焚契阁废墟？\"
\"不。\"安燠仰头看他，发梢沾着晨露，\"下一站是......\"她故意拖长音，直到程砚的熊耳朵急得直抖，才笑着说，\"先回山神庙补觉！
我昨晚为了研究残页，只睡了三个时辰——\"她戳了戳程砚的胸口，\"而且某人答应要给我煮桂花蜜粥的，熊山神说话算不算数？\"
程砚的耳朵瞬间从红变粉，他弯腰把安燠打横抱起，钉耙往肩上一扛：\"算数，比山核桃还实诚。\"他转身时，护灵碑上的青铜角突然发出清鸣，与云层裂缝里那粒玉屑遥相呼应——第二块残片的位置，正藏在焚契阁废墟下三尺的地脉里，等着被唤醒。
陆九章蹲在地上捡算盘珠子，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咔\"的轻响。
他抬头，看见那道云层裂缝又裂开了些，漏下的光里，飘着粒更小的玉屑——和安燠怀里的青铜角，纹路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