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纸漫进议事厅时，安燠正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案头堆着七本墨香未散的《愿力兑付日报》，最上面那本被她翻得卷了边——第七日的兑付效率比前日整整低了三成，连系统都跳出红色提示：【基层信用节点活跃度异常】。
\"程砚！\"她捏着账本拍了下桌案，惊得梁上的喜蛛掉了根丝。
正蹲在廊下给钉耙上桐油的程砚立刻直起腰，熊背撞得廊柱簌簌落灰：\"夫人！\"他抹了把脸上的木屑，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来，钉耙往地上一杵，带起股松脂味，\"可是愿力池又漏了？
前日我刚让穿山甲把地脉裂缝填了——\"
\"不是漏，是没人往池子里送。\"安燠把账本推过去，指尖点在\"山神履职率\"那一栏，\"三十六位山神里，十一个连续三日没签到。\"她眼尾微挑，狐尾在椅后绷成根直线，\"你那些兄弟，集体撂挑子了？\"
程砚凑过去，毛茸茸的耳尖扫过她发梢。
他盯着那串红笔圈出的名字看了半晌，突然挠着后颈笑出声：\"可能是......回老家上香？\"
\"上香？\"安燠抄起镇纸拍在他手背，\"上月刚发的《临时值守交接单》当废纸？
没报备就离岗算旷工，扣三个月香火钱！\"她提笔就要往处罚令上落墨，笔尖却被程砚粗大的指节按住。
\"夫人你看。\"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黄纸，边角沾着草屑，\"这是我被贬下界时，老山神塞给我的'万能假条'。\"黄纸展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因人间有苦，故不可归\"，落款是五十年前的旧印，\"当年我守山时，山脚下有个村子闹饥荒，我偷偷开了粮窖......老山神说，这种假条不用提前交，人心就是凭证。\"
安燠的笔尖悬在半空。
她想起账本里那些被水浸过的墨迹——某夜太行山崩，值守记录空白，可山脚下的百姓却自发撤到了安全坡；前日南陵村瘟疫，龙女阿绡的签到章晚盖了三日，可村头老槐树上新刻的驱邪符还沾着龙涎香。
\"他们不是逃。\"程砚声音放轻，像怕惊飞了她案头的信鸽，\"是听见有人喊救命，来不及写申请就冲下山了。\"
安燠望着他眼底的诚恳，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这熊瞎子为救被猎户围堵的小狐狸，扛着钉耙硬闯猎庄，最后自己背上挨了三箭。
她指尖摩挲着账本边缘，那根扎在心里的小刺慢慢软了——制度是死的，可守制度的人，该有颗活泛的心。
\"撕了。\"她把刚写了一半的处罚令揉成纸团，扔进炭盆。
程砚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就见她又抽出本《基层山神权益手册》，蘸了浓墨在增补页上唰唰写起来：\"新增条款：因突发民难需离岗者，事后可补交《良心假条》，附三名百姓联署证词，经审核后视为合法履职。\"
\"这......\"程砚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她发顶，\"不就是给好心人开后门？\"
\"这叫'制度留缝'。\"安燠甩了甩笔，墨点溅在他衣襟上，\"就像你那破碗上的裂痕——没缝儿，怎么漏出真心？\"
程砚低头看着衣襟上的墨点，突然咧嘴笑出白牙：\"夫人这嘴，比我酿的桂花蜜还甜。\"
\"滚去把你那些兄弟找回来。\"安燠耳尖发红，抄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让他们把假条写得漂漂亮亮的，字丑的加抄三遍《值守守则》。\"
程砚扛起钉耙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颗糖霜山楂塞进她手心：\"今早路过糖画摊，想起你爱吃这个。\"
安燠捏着山楂，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窗外传来他喊山的粗嗓门：\"老周！
你家假条该补了！\"风卷着他的声音撞进院子，惊得院角的桃花落了满地。
她翻开刚增补的权益手册，指尖划过新写的条款。
烛火突然晃了晃，映得\"良心假条\"四个字泛着暖光。
是夜，议事厅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安燠正对着新收的一叠《临时值守记录》核账，窗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抬头，就见一只梅花鹿从影壁后探出头，鹿角上挂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黄纸。
\"黄山鹿神？\"她放下笔，\"这么晚......\"
鹿蹄轻叩青石板，那张黄纸被推到她案前。
展开来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七月十五夜，黄山南麓山洪，救百姓十八口。
证词附后——王铁匠、李阿婆、小豆子。\"
安燠望着纸上还带着露水的指印，忽然笑了。
她拿起朱笔在\"合格\"栏画了个圈，窗外的鹿影却已消失在月色里。
案头的陶碗静静立着，碗底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烛火在铜盏里噼啪爆了个灯花，安燠刚把最后一页《临时值守记录》归档，窗外突然传来鹿铃轻响。
她抬头时，正看见黄山鹿神的梅花蹄尖掠过影壁，鹿角上挂着的黄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那叠纸比寻常假条厚了三倍，边缘还洇着暗红。
\"鹿神？\"她搁下狼毫，起身时带翻了茶盏，\"这么晚还——\"
鹿蹄轻叩青石板，那张黄纸\"啪\"地落在她摊开的账本上。
安燠俯身去捡，指尖触到纸背的粗粝，竟是血渗进草纸的纹路。
展开来，最上面一页写着\"七月十五夜，黄山南麓山火\"，墨迹未干；第二页是王铁匠按的血指印，指节处还沾着焦黑的炭灰；第三页是李阿婆歪歪扭扭的字：\"鹿神仙背我出火场，我孙儿小豆子拽着他尾巴哭\"，末尾的血点像朵小红梅。
\"山火？\"她倒抽口气，后知后觉闻见纸页间残留的松脂焦味，\"你伤着没？\"
鹿神低头蹭了蹭她手背，鹿角上的银铃叮铃作响。
安燠这才注意到它左前蹄裹着草叶，草叶下渗出淡淡血痕——分明是救火时被碎石划的。
她喉头一紧，抓起朱笔在\"合格\"栏画了个浑圆的圈，墨迹晕开时，鹿神突然甩了甩头，那串银铃便\"当啷\"落在她掌心。
\"这是......谢礼？\"她捏着银铃，见铃身刻着\"平安\"二字，\"我可没收礼的规矩。\"
鹿神却已转身往门外走，走到台阶时又回头望了眼案头的账本，鹿眼在月光下亮得像两颗琥珀。
安燠望着它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风声，是许多人踩着露水走路的声音。
她推窗望去，月光里影影绰绰站着十多个身影，有扛着钉耙的黑面汉，有系着鱼篓的白裙少女，还有个拄着拐棍的老神仙，手里都攥着皱巴巴的黄纸。
为首的黑面汉挠着后脑勺笑：\"玉面夫人，俺们来补假条嘞！\"
\"你们......\"安燠扶着窗沿，忽然想起账本里那十一个空白的签到栏，\"是那十一个'旷工'的山神？\"
\"嗐，谁想旷工啊！\"白裙少女举起手里的纸，\"前日东海涨潮，俺救了七个落海的渔夫，这是他们用鱼鳔写的证词！\"老神仙抖了抖拐棍上的红布包：\"我那山脚下闹鼠灾，百姓粮仓要见底，我去西王母那儿讨了袋抗虫稻种——您瞧，稻苗都抽芽了！\"
安燠接过一叠纸，指尖触到各种材质：有树皮上刻的，有荷叶上写的，还有张是用孩子的尿布裹着的，展开来墨迹未干：\"感谢青崖山神背我娘去医馆，他的袍子都被血染红了。\"她翻着翻着笑出声，把案头的《良心假条》模板推过去：\"以后别用尿布包了，用这个。\"
\"这本子该改名叫《好人登记册》。\"她嘀咕着，朱笔在纸页上翻飞，\"张三，救洪灾十二口，合格；李四，送稻种三百斤，合格......\"
\"你早就是他们的'靠山'了。\"程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安燠回头，见他抱着一坛桂花蜜站在门口，月光给他肩头镀了层银边，\"前日老周还跟我念叨，说现在当山神比以前痛快——犯了规矩不怕，只要对得起良心。\"
\"谁要当什么靠山......\"她耳尖发烫，正要反驳，忽觉心口一紧。
那是共命契的感应，像有人拿根细针轻轻扎了下。
抬头时，程砚已单膝跪地，胸口的金丝顺着他指尖抽出来，缠在钉耙残柄上。
\"程砚你发什么疯？\"她扑过去拽他胳膊，\"快起来！\"
\"我补假条。\"他攥着金丝的手稳得像块山岩，\"第十九次，因私救凡女，擅离山岗，时长七日。\"
安燠的手顿在半空。
她想起五十年前那个雪夜，程砚为救被猎户围堵的小狐狸（也就是她），扛着钉耙硬闯猎庄，自己背上挨了三箭。
那时他还不是山神，只是只普通的熊妖，哪懂什么值守规矩？
\"谁让你真补？！\"她急得眼眶发热，\"那是你救我！
又不是旷工！\"
\"你不许别人搞特殊，我更不能。\"他仰头看她，眼里映着烛火，\"当年老山神说，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
我守着你，就得守着规矩。\"
金丝缠上钉耙的刹那，愿力池传来清响。
安燠低头看账本，\"程砚\"那一栏果然多了行小字：\"补假成功，愿力扣除七两。\"她气得捶他胸口：\"下次......提前写申请！\"
\"好。\"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下次救你之前，先写三页假条，找十个百姓联署，再让你盖三个红章——\"
\"闭嘴！\"她抽回手，却把自己那半块冷糖饼塞进他怀里，\"半夜发什么疯，吃这个！\"
程砚咬了口糖饼，甜渣沾在嘴角：\"夫人的糖饼比桂花蜜还甜。\"
子时三刻，议事厅的烛火还亮着。
安燠趴在案头改《良心假条》模板，在末尾偷偷加了行小字：\"担保人：程砚。\"系统突然震动，提示框跳出来：【规则母本与共命契共振频率+10%，情感锚点进入融合阶段】。
她望着趴在桌角熟睡的程砚，他的钉耙倚在墙边，残柄上的金丝还泛着微光。
\"你说......\"她轻声道，\"咱们以后能不能定个'夫妻共同请假'条款？\"
窗外忽然起了阵暖风，吹得院角的桃花簌簌落。
护灵碑上的纹路悄然变化，原本刻板的\"信\"字旁边，多出朵绽放的桃花——是\"温\"。
安燠裹紧披风，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往竹篮里装米酒，有人在捆扎供果，还有个孩子的声音脆生生喊：\"阿娘，明儿去山口摆供桌，要给山神奶奶多放串糖葫芦！\"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笑了。
春祭日快到了，山脚下的百姓，大概早就备好了长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