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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的晨钟还未敲响,江上的薄雾刚刚散去,李家客厅里的气氛却已紧绷如弦。

李楚辞站在客厅中央,手中捧着那本被翻阅得边角微卷的《黄鹤楼遇李白》,小脸上满是与十岁年龄不符的凝重。下周三是全市小学生诗词朗诵大赛决赛,作为武昌区冠军的他,此刻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爸,妈,我真的可以换一首诗吗?”楚辞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奇异的亮光,“老师推荐的是《望庐山瀑布》,可我想背……另一首。”

李沛然从电脑前抬起头,与正在整理文创样品盒的许湘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子的神情让他们想起了多年前的某个时刻——那种介于笃定与神秘之间的状态,他们太熟悉了。

“换哪首?”许湘云放下手中的“神女峰”书签,走到儿子身边,“比赛规定必须是李白作品,不能超纲。”

“是李白的诗。”楚辞的语气异常肯定,“我昨晚……梦到的。”

这话让客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缓步走来。十年来,那个来自大唐的秘密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化作书中亦真亦幻的“南柯一梦”。他们从未向孩子透露过真相,只将那些经历包装成睡前故事——关于黄鹤楼、关于诗仙、关于一个美丽的梦。

“梦到的诗?”李沛然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楚辞,背给爸爸听听。”

楚辞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某个古老的灵魂在他稚嫩的身体里苏醒了一瞬:

“江上青峰倚天开,楚云湘雨入楼台。

仙鹤一去千年事,唯见诗魂江月来。

我本荆山采玉客,偶乘白鹿到蓬莱。

醉拍阑干唤黄鹤,欲借长风扫尘埃。

古今相接一梦间,此心长在凤凰台。

若问诗缘何处续,长江不尽汉阳树——”

最后两句尚未出口,李沛然猛地站了起来,打翻了茶几上的青瓷茶杯。

瓷器碎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这诗……你从哪儿看到的?”他的声音在颤抖。

许湘云也捂住了嘴。那诗中“荆山采玉客”、“白鹿到蓬莱”的意象,还有那熟悉的、属于李白晚期才有的苍茫与超逸,都指向一个令人战栗的可能性。

楚辞被父母的反应吓到了,小声道:“真的是梦里……一个穿着白衣服、拿着酒壶的老爷爷教我的。他说……他说这是写给‘故人之后’的。”

许湘云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李沛然则踉跄着走到书柜前,颤抖着打开那个檀木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块温润的白玉珏,边缘刻着细密的楚式蟠螭纹。这是他们从大唐带回的唯一信物,十年来从未有过异动。

此刻,玉珏表面流转着一层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光。

“比赛就背这首。”李沛然转过身,声音已恢复平静,但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不过楚辞,你要记住——这是你在爸爸的旧笔记本里‘偶然发现’的李白佚诗,明白吗?梦的事情,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楚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许湘云擦干眼泪,接过话头:“而且只能背前八句。最后四句……暂时还不适合公开。”

她太清楚了。那“古今相接一梦间”、“长江不尽汉阳树”的句子一旦流出,将在学界掀起怎样的飓风。这已经不只是一首诗,更像是一个跨越千年的回应,一个闭环的完成。

决赛日的武汉青少年宫大剧场座无虚席。

李沛然和许湘云坐在第三排,手紧紧握在一起。台上,楚辞是第七个出场。前六个孩子表现优异,有的声情并茂朗诵《将进酒》,有的配乐演绎《早发白帝城》,评委席上五位专家频频点头。

“接下来是来自育才小学的李楚辞同学,他的参赛作品是——”主持人看了一眼手卡,停顿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作品名称是《黄鹤楼赠故人之后》……李白?”

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评委席中央,武汉大学文学院的唐诗研究专家周教授扶了扶眼镜,露出困惑的神情。

音乐声起,是古琴曲《流水》的片段。

楚辞走到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他穿着许湘云特意准备的改良楚风汉服——深衣右衽,领口绣着细小的凤鸟纹。这个细节让评委席上的民俗专家微微颔首。

“江上青峰倚天开——”

第一句出来,周教授就坐直了身体。

“楚云湘雨入楼台。

仙鹤一去千年事,唯见诗魂江月来。”

四句毕,整个剧场鸦雀无声。那语言是李白的,那气象是李白的,那“仙鹤千年”、“诗魂江月”的意象,分明是晚年李白才有的苍茫视野。但这首诗,在现存所有李白集子中从未出现过。

“我本荆山采玉客,偶乘白鹿到蓬莱。”

醉拍阑干唤黄鹤,欲借长风扫尘埃。”

楚辞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穿透力。当“荆山采玉”四字出口时,李沛然感到许湘云的手猛然收紧。那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荆山,卞和得玉之处,也是李白诗中极少提及却与楚文化核心紧密相连的地名。

“白鹿”是道教仙兽,“蓬莱”是李白毕生追寻的仙境,而“醉拍阑干”那狂放不羁的动作,分明就是《襄阳歌》中“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的同一醉客!

周教授已经顾不上仪态,抓起笔在评分表背面飞快记录着。旁边的另一位评委、省诗词学会副会长低声问:“这是……新发现的佚诗?这格律、这用典、这气象……”

“只有李白写得出来。”周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但怎么可能……”

台上,楚辞完成了朗诵。他按照父母的嘱咐,只背了八句。最后四句关于“古今一梦”、“汉阳树”的句子被他咽了回去,但那八句已经足够。

十秒钟的沉寂后,掌声如雷暴般炸响。

后台休息室里,楚辞被小选手们围住了。

“李楚辞,你背的诗真好听!在哪里找到的呀?”

“我爸爸说这诗应该进语文课本!”

“那个‘采玉客’是什么意思?”

楚辞有些手足无措,按照父亲教的话回答:“是在我爸爸的旧笔记本里看到的……他说可能是李白的佚诗。”

这时,周教授和几位评委直接来到了后台。老人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温和:“孩子,能告诉周爷爷,你爸爸的笔记本里,关于这首诗还有别的记载吗?比如……来源?注释?”

楚辞摇摇头:“只有诗。爸爸说,是一个老教授很多年前抄录给他的,那位教授已经去世了。”

这是李沛然和许湘云连夜商量的托词——死无对证,但又合情合理。他们知道,这首诗一旦公开,必然引发学术界的追根溯源。

许湘云适时出现,解围道:“周教授您好,我是楚辞的妈妈。这首诗确实是我先生年轻时,在武大旁听古典文献课程时,一位姓陈的老教授在课间随手抄给他的。当时只说是‘可能为李白佚作,供参详’,我们也没想到……”

“陈教授?是不是陈寅恪先生一脉的?”周教授眼睛一亮。

“这就不清楚了,我先生当时只是旁听生。”许湘云回答得滴水不漏,“这些年我们整理旧物时发现,便教孩子背了。如果对学界有参考价值,我们愿意提供原稿。”

实际上,哪里有什么原稿。那首诗,此刻正以某种超越物理规律的方式,通过玉珏与血脉的联系,在这个十岁孩子的梦中重现。

颁奖环节毫无悬念。当主持人宣布特等奖获得者是“李楚辞”时,全场再次响起掌声。评委会给出的颁奖词意味深长:“不仅在于朗诵技巧,更在于对一首可能重新定义李白晚年创作与荆楚情结的重要佚诗的首次呈现。”

镁光灯闪烁中,楚辞捧着奖杯,被记者团团围住。有记者问:“楚辞,你的名字就很有楚文化特色,今天又朗诵了这样一首充满荆楚元素的诗,是爸爸妈妈特意培养的吗?”

孩子想了想,认真地说:“爸爸说,我们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楚人。李白喜欢黄鹤楼,我也喜欢。这首诗……好像就是写给黄鹤楼、写给楚地、写给像我们这样喜欢它的人的。”

这话通过直播信号传遍了全场。观众席上,李沛然转过头,发现许湘云已泪流满面。

深夜,楚辞睡熟后,夫妻俩在书房里对坐无言。

那块玉珏被放在书桌中央,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许湘云终于开口:“是……他吗?”

“只能是。”李沛然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故人之后’——这世上,还有谁比我们更配得上这个称呼?我们在唐朝的那些年,李白从未写过这样的诗。这只能是……他后来写的。在我们离开之后。”

“可诗是怎么传过来的?”许湘云抚摸着玉珏,“通过梦?通过血脉?还是……”

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玉珏表面,那些蟠螭纹路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金色丝线在流动,组成某种古老的文字——不是篆书,不是隶书,而是更早的、楚地巫文化中的鸟虫书纹样。这些纹样十年前并不存在。

李沛然戴上眼镜,用手机微距镜头拍摄后放大。两人辨认了很久,勉强认出几个断续的意象:

“魂……归……楚……嗣……承……”

“诗……脉……通……幽……”

“千年……一……约……”

许湘云猛地抓住丈夫的手:“沛然,这不是结束,对不对?当年我们离开时,李白说‘后会有期’。这玉珏,这诗,这梦……都是约定的延续。”

李沛然久久凝视着玉珏。窗外的长江水声隐隐传来,仿佛与一千二百年前的江涛声重叠。他想起了黄鹤楼上最后的告别,想起了李白醉眼中的深意,想起了自己承诺的“让荆楚诗魂永续”。

“湘云,”他缓缓说,“我们以为是我们传承了文化。但现在看来……文化也在选择它的传承者。楚辞今天在台上背诗的样子,像不像当年的我们第一次站在黄鹤楼上?”

“你是说……”

“玉珏选择了我们的孩子。”李沛然的声音坚定起来,“这不是轮回,是传承的另一种形态。诗脉没有断,也不会断。从屈原到李白,从李白到我们,从我们到楚辞——这是一条穿越时间的江流。”

许湘云望向儿童房的方向,眼神温柔而复杂:“可楚辞才十岁。这担子……”

“我们不告诉他真相。”李沛然做出了决定,“让他自然成长。诗就在他心里,文化就在他血脉里。该觉醒的时候,自然会觉醒。就像玉珏今天才显现纹路一样——时候未到。”

他拿起玉珏,对着灯光。那些金色纹路渐渐黯淡,最终消失不见,又恢复了普通古玉的模样。

但两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永远改变了。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穿着睡衣的楚辞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爸爸妈妈,我口渴……咦,你们怎么还不睡?”

许湘云连忙起身:“这就睡。宝贝今天真棒。”

楚辞走过来,好奇地看着桌上的玉珏:“这是太爷爷留下的那块玉吗?真好看。”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

李沛然几乎本能地挡了一下:“别碰!”

动作太大,孩子吓了一跳。李沛然赶紧缓和语气,半开玩笑地说:“这可是古董,碰坏了爸爸要心疼的。而且啊,有些古物很神奇,万一碰了之后……”

“之后怎么样?”楚辞歪着头问。

许湘云接过话,用轻松的语调说:“万一碰了之后,像爸爸妈妈写的故事里那样,穿越到唐朝去了怎么办?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这笑声冲淡了书房里凝重的气氛。

楚辞喝完水回房后,许湘云低声说:“你刚才太紧张了。”

“我忍不住。”李沛然苦笑,“湘云,如果有一天,楚辞真的……我是说如果,他要走我们走过的路,你会放手吗?”

长江的夜航船拉响汽笛,悠长的声音穿透夜色。

许湘云没有回答。她走到窗前,望向黑暗中隐约可见的黄鹤楼轮廓。那座楼矗立了千年,见过多少离别与重逢,承载过多少诗篇与承诺。

许久,她轻轻说:“如果那是他的路,也是诗的路,是传承的路——我们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

玉珏在书桌上,对着窗外的方向,似乎极轻微地振动了一下,发出只有最敏锐的感知才能捕捉的、如同古诗吟唱般的嗡鸣。

远处的黄鹤楼上,今晚的最后一盏景观灯熄灭了。

但楼还在那里,江还在流,诗还在传。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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