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着那几艘造型简洁、行动精准得如同钟表指针般的冰冷引导舰,“逐星者”号缓缓穿行在机械联合体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完全人工化的星域之中。舷窗外,是如同巨型钟表内部般精密运转的钢铁丛林:无数形态各异的机械单元在无形的轨道上高速穿梭,巨大的机械臂如同神只的手指,在真空中无声地组装着庞大的构件,能量流如同发光的血液在透明的管道内奔涌。一切都遵循着绝对的秩序与效率,却散发着一种排斥一切生命气息的、令人窒息的冰冷。
最终,飞舟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座悬浮在虚空中的、规模宏大的空间站。这座空间站的外形如同一个极其复杂的、不断缓慢自转的暗灰色金属魔方,表面布满了无数规则的几何形开口和闪烁的信号灯,正是机械联合体设立在边境区域的“观察站Ω-7”。
在获得许可后,“逐星者”号被引导进入一个指定的泊位。舱门开启,沈渊踏上了空间站的甲板。内部景象与外部一脉相承,通道四通八达,墙壁由高密度合金构成,光滑如镜,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天花板上流动着瀑布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二进制数据流,仿佛是整个空间站的神经脉络。各种功能的机器人——从圆盘状的清洁单元到多足多臂的工程维修机器人——在通道中有条不紊地穿梭,彼此之间通过无形的数据链进行着高效的协同,对沈渊这个“有机生命体”投来(如果它们有“目光”的话)毫无感情的扫描,然后继续执行自己的任务。空气是经过精密过滤和循环的,没有任何气味,温度恒定在某个最适宜机器运行的数值,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时间的流逝,也缺乏生命存在的实感。
沈渊被一名(或者说“一台”)造型更加精致、传感器阵列更多的机械守卫“请”进了一个完全封闭的隔离舱室。这个房间除了一扇厚重无比、看起来需要极高权限才能开启的合金闸门外,没有任何窗户或与外部连接的物理接口,墙壁上甚至连一个多余的螺丝都看不到,只有几个可能是传感器或通风口的小孔。显然,这是机械联合体用于“观察”和“隔离”外来变量(尤其是有机生命体)的标准程序,旨在最大限度减少不可控因素对内部纯净逻辑环境的干扰。
沈渊并未表现出任何焦躁或不满。他深知与这种绝对理性的文明打交道,任何情绪化的举动都是徒劳且危险的。他平静地走到房间中央,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仿佛入定。然而,他的神识却如同最细微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同时通过心神与停泊在外、处于严密监控下的“逐星者”号保持着微弱连接,被动地接收着外界极其有限的信息——主要是空间站内部能量流动的稳定频率、引力参数的微小变化、以及那些机器人移动时产生的、规律到令人发指的震动波形。他试图从这些冰冷的数据中,逆向分析出这个机械文明底层的一些运作逻辑和结构特点。
日子就在这种绝对的寂静、被监视和近乎凝滞的时间感中,一天天过去。对于习惯了玄黄世界日月交替、四季轮回的沈渊来说,这种环境无疑是一种煎熬,但也是一种对心境的磨练。
直到他被隔离的第五个标准周期(根据机械联合体的时间计量),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整个观察站那原本如同背景噪音般稳定、恒定的运行嗡鸣声,极其突兀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卡顿!就仿佛一首完美演奏的交响乐中,某个乐手极其轻微地错了一个拍子,虽然瞬间就调整了回来,但那种不协调感,对于感知敏锐如沈渊这般的存在,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醒目!
“嗯?”沈渊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一条缝隙,精光一闪而逝。这不是能源波动,也不是常规的系统调整,而是一种……更底层的、仿佛源自某种“核心”的瞬间紊乱!
几乎就在同时,他所在的隔离舱室外,那原本只有机器人规律移动声的通道里,传来了几声明显不同于往常的、略显急促的金属脚步声!紧接着,一阵极其快速、低沉、用机械语进行的加密数据流波动(虽然无法破译内容,但沈渊能感知到其中传递出的“紧急”和“异常”的意味)在附近的通讯节点间飞速传递!
更让沈渊心神一震的是,沉寂于他识海深处的《葬世录》,此刻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警示意味的颤动!并非像往常那样感应到可以安葬的、蕴含执念的亡魂,而是感知到了一种……非自然的、带着强烈“被终结”、“逻辑崩坏”意味的法则扰动,就在这座空间站的不远处,刚刚发生!
“有‘东西’被非正常地‘杀死’了……而且,是某种高度秩序化的存在?”沈渊心中瞬间闪过明悟。在这片由逻辑和代码构建的绝对理性之地,发生了“谋杀”?
他彻底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了那扇厚重的合金闸门,全身感官提升至巅峰状态。
大约一个标准时后(机械时间精准得可怕),闸门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气流声,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门口出现的,正是之前那艘引导舰的指挥官——一个造型更加复杂、头部有着多重晶状传感器阵列、装甲上带有独特指挥标记的高阶机械体。它的电子眼(复杂的复眼式传感器)中光芒急促地闪烁了几下,似乎在以极高的速度重新扫描、评估着沈渊的每一个生理参数和能量反应。
“外来变量,标识:沈渊。”机械指挥官的合成音依旧冰冷得不带丝毫起伏,但沈渊那经过千锤百炼的灵觉,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凝重”的运算迟滞?仿佛它的核心逻辑正在处理一个远超乎寻常的复杂悖论。“观察站Ω-7内,刚刚发生一起定义为‘意外’的核心逻辑单元非计划性终止事件。初步逻辑链分析显示,该事件与你的存在时间线仅有非因果性统计重合,无直接关联证据。”
它顿了顿,似乎在接收更高层的指令,然后继续道:“然而,根据《异常事件调查条例》第11条第3款:当重大异常事件发生时,所有处于隔离期的未明变量,需接受深度意识扫描与逻辑回溯,以彻底排除任何潜在的非线性关联或隐藏信息扰动。你需要配合执行该程序。”
核心逻辑单元意外终止?沈渊心中一动,这恐怕就是刚才那阵法则扰动和外界骚动的源头。在一个将稳定和逻辑视为最高准则的机械文明中,一位“核心逻辑单元”的“意外死亡”,其严重性恐怕不亚于人类王朝的宰相暴毙于朝堂之上!
“我可以配合调查。”沈渊神色平静地回应,声音沉稳,不带丝毫波澜,以免被对方的逻辑分析判定为“情绪干扰”。“但在此之前,基于信息对等原则,我希望能了解,是哪一位‘核心逻辑单元’遭遇了不幸?这或许有助于我理解当前情况的严重性。”
机械指挥官的处理器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传感器光芒闪烁频率更快,显然是在进行复杂的权限校验和风险收益计算。最终,冰冷的逻辑似乎压过了信息保密的刻板教条,或许是因为事件本身已经严重到需要打破常规。
“信息解密授权已通过。发生意外终止的个体,是本站最高主管,逻辑序列等级7,‘逻辑主教’塔拉夏-7。它在执行日常数据同步与逻辑自检任务时,其核心处理矩阵突然发生不可逆的过载崩溃,所有本地及远程备份数据节点,在千分之一秒内相继发生逻辑链崩坏,数据彻底熵化,无法恢复。判定:永久性终止。”
第三十四具尸体(预定位):机械主教,塔拉夏-7。
一位机械文明的高阶主教,在运行最基础的日常维护任务时,突然“暴毙”?而且连同所有备份一起逻辑崩坏,形神俱灭?这简直如同一位得道高僧在晨钟暮鼓中诵经时,突然走火入魔、肉身崩溃、连舍利子都一并化为飞灰一样不可思议!绝非简单的硬件老化或随机错误!
沈渊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信息病毒! 或者说,一种能够直接攻击机械智能最底层逻辑框架、具备跨备份感染能力的、极其恶毒的特殊信息武器!而且,下手的存在,对机械联合体的系统了如指掌!
而《葬世录》的警示,以及对方提到的事件发生时间点与自己存在“非因果性统计重合”,这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超越逻辑的指引,将他与这起离奇事件联系了起来。
机会!这起意外,虽然充满未知的危险,但也可能是他打破僵局、深入了解这个机械文明、甚至接触那个潜在恐怖威胁(是否与“收割者”有关?)的绝佳机会!
沈渊站起身,目光坦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直视机械指挥官那冰冷的传感器阵列:“我想,我或许能提供一些超出你们常规检测范围的帮助。”他缓缓说道,刻意让自己的精神波动显得平和而充满某种“专业性”,“我所传承的某种古老技艺,对于‘非正常终结’、‘法则层面的创伤’有着独特的感知能力。或许,我能发现一些……常规扫描无法察觉的、残留的‘痕迹’。”
他必须接触那具“尸体”!这不仅是了解机械文明核心秘密的机会,更可能关乎到那个隐藏在暗处、能够无声无息抹杀一位机械主教的可怕威胁!这个威胁,或许与警示中的“收割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机械指挥官的内部处理器显然再次进入了超高速运算状态。允许一个被定义为“有机污染物”的变量接触主教“遗骸”(即便是非接触性感知),这严重违反《纯净法典》的多项基本原则。但是,一位逻辑主教的离奇死亡,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逻辑悖论和潜在的系统性威胁。这个外来变量声称的“特殊感知能力”,虽然缺乏逻辑基础,但在当前无法用现有逻辑模型解释异常的情况下,将其作为一个“高风险、高不确定性的探查变量”引入调查流程,从逻辑树上看,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分支,哪怕只是为了“证伪”……
冰冷的运算最终得出了结果。绝对理性的权衡下,一丝微小的可能性,压过了刻板的教条。
“申请已提交……最高仲裁庭逻辑链评估完成。授权已下达。允许外来变量沈渊,在最高级别安全监控及能量束缚下,对逻辑主教塔拉夏-7的终止现场,进行一次严格限定的、非物理接触性感知扫描。警告:感知过程中,任何超出许可范围的能量波动、信息交互或异常行为,都将被立即判定为敌对行动,授权现场所有单位启动最高权限,执行即时……净化清除程序!”
厚重的合金闸门再次无声地滑开,一条通往观察站最核心、戒备最森严区域的冰冷通道,在数台武装到牙齿的精英机械守卫的“簇拥”下,呈现在沈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