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山谷的血腥与悲壮，如同两道沉重而无形的枷锁，拷问着季风的内心。高远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以及那数百名燕赵义士飞蛾扑火般的牺牲，让他对墨家“非攻”的理念，以及自己所选择的“保存火种，待时而动”的道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的动摇与反思。
是坚守原则，在黑暗中积蓄力量，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还是……如同那些慷慨悲歌的侠客一般，以血肉之躯，向这不公的世道，发出最直接、也最惨烈的怒吼，哪怕……那怒吼之后，便是永恒的沉寂？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般，一路纠缠着他，让他沉默寡言，眉宇间始终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素心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她知道，季风正在经历一场……比任何刀剑都要更加凶险的，内心的交锋。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她那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用她那无言的陪伴，给予他最坚实的支撑。她知道，有些道路，必须由他自己走过；有些心结，也必须由他自己解开。而她要做的，便是……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永远地，站在他的身边。
在“四海商会”的暗中帮助下，他们有惊无险地穿越了昔日燕国的疆域，再次……踏上了那片曾带给他们无尽伤痛与绝望的土地——赵国。
他们的目的地，是东方的齐国临淄。但通往临淄的官道，必然会经过一座……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的城市。
那便是，昔日赵国的都城，如今秦国在北方最重要的军事和政治重镇之一——邯郸。
当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之时，季风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邯郸，早已不复他记忆中那座充满了繁华与荣耀的王都模样。高大坚固的城墙，虽然在秦军的修葺之下，依旧显得雄伟，但那城墙之上，却早已插满了代表着征服与占领的，冰冷的黑色秦国大纛旗。城门内外，往来穿梭的，不再是那些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赵国贵族与士子，而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神情冷峻的秦军士卒，以及那些……眼神麻木，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被强征而来修筑城防的六国降卒与民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一种深入骨髓的，亡国的悲哀。
“师兄……”石头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眼圈也忍不住红了。他想起了巨子师父，想起了那些曾经在邯郸城内，与他们一同生活、一同学习、一同……为了守护这座城市而浴血奋战的师兄弟们。
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但如今……却早已是天人永隔，化为了一抔黄土，甚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
季风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赶着牛车，混在那些同样眼神麻木的入城队伍之中，缓缓地向着那座……承载了他太多记忆与伤痛的城门，移动。
他知道，他必须回来。
他要回来，看一看这座……埋葬了他师父和无数同门的城市。
他要回来，感受一下这亡国之痛，将这份刻骨的仇恨，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忘记。
也或许……他还抱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他希望能在这座城市的废墟之中，找到一些……关于昔日旧友的，零星的线索。例如……那个在城破之后，便不知所踪的，楚国将门之后——滕翊。
进入邯郸城之后，他们找了一处位于城中最偏僻、也最破败的“贫民窟”中的小客栈，暂时安顿了下来。
这里的景象，与他们在城外所见的，更是……天差地别。
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污水横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街道两旁，是低矮潮湿、摇摇欲坠的窝棚，里面挤满了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的赵国遗民。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因长期的饥饿和压迫而形成的，菜色与浮肿。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早已熄灭的炭火，看不到一丝……对生活的热情，也看不到一丝……对未来的希望。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些……时常在街头耀武扬威，随意欺凌百姓的秦国士卒，以及那些……为了讨好新主子，而对自己昔日的同胞，进行更加残酷压榨的，投靠了秦国的赵国旧吏。
人性的光辉与暗面，在这座亡国的都城之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素心看着眼前这幅人间惨剧，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悯。她不顾季风和石头的劝阻，每日里都会背着她那早已陈旧不堪的药箱，穿梭于这些肮脏的街巷之中，为那些因饥饿、疾病和伤痛而奄奄一息的赵国遗民，免费地诊治。
她用自己那双纤细而灵巧的手，为他们施针，为他们敷药，为他们……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性的温暖与慰藉。
她的行为，很快便引起了当地百姓的注意。他们开始称呼她为“活菩萨”、“女神医”，她的身边，也渐渐聚集起了一些……同样心怀善念，不愿看到同胞就此沉沦的赵国旧民。
而季风，则利用这段时间，一方面，继续潜心研究那些墨家典籍，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太乙九宫占》和“归墟”的线索；另一方面，他也通过那些被素心的善举所感化的百姓，以及……一些隐藏在暗处，依旧在进行着微弱反抗的江湖游侠，暗中打探着关于秦国在赵地的布防，以及……“罗网”和“墨影卫”的动向。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可以暂时在这座充满了悲伤与压抑的城市之中，潜伏下来，积蓄力量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旧友”，却突然找上了门。
那一日，季风正在客栈的后院，指点着石头练习一套……他根据墨家武学和佛门罗汉拳法，改良而成的，更注重实战与防御的拳法。
突然，客栈的老板，一个同样是赵国旧民的、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对着季风压低声音道：“季……季公子，外面……外面有几个……自称是您故人的人，要见您。”
季风心中一凛，他知道，他们的行踪，恐怕……还是暴露了。
他让石头护送着素心，从客栈的秘道先行离开，自己则独自一人，来到了客栈的大堂。
只见大堂之内，早已被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腰悬长剑，眼神锐利如鹰的彪悍男子，团团围住。
而为首一人，则是一名年约三旬，身着一袭虽然陈旧但却依旧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儒衫，面容俊朗，眼神却异常凌厉，浑身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与……一种亡国之后的悲愤与决绝的青年男子。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柄……古朴而沉重的青铜长剑，剑身之上，刻着两个古老的篆字——“高”。
正是……那个他们在狼牙山遇到的，自称是高渐离之后，带领着数百名燕赵义士，伏击秦军运粮车队，最终……全军覆没的反抗军首领——高远！
他……他竟然没有死？！
“高……高兄？”季风看着眼前这个本以为早已死去的人，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呵呵……季风兄弟，别来无恙啊。”高远看着季风，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中，有重逢的喜悦，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自嘲。
“那日狼牙山一战，”高远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后怕，“我等……确是中了秦军的埋伏。若非……若非兄弟你事先提醒，让我等心有防备，又在关键时刻，引动了山顶的滚石，为我等创造了一线生机，恐怕……我高远，早已是那山谷之中的一具枯骨了。”
季风默然。他没想到，自己当日那个无奈之下的举动，竟然……真的救了高远一命。
“只是……”高远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苦与悲愤，“我那数百名兄弟，却……大多都……长眠在了那片土地之上。”
“高兄节哀。”季风沉声道。
“节哀？”高远冷笑一声，眼中再次燃烧起那熟悉的，复仇的火焰，“此等血海深仇，岂能一句‘节哀’了事？！我高远在此立誓，不将那暴秦推翻，不将那始皇帝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季风，开门见山地说道：“季风兄弟，我今日前来，并非是为了向你道谢。而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助你？”
“不错！”高远的眼中，充满了疯狂的计划，“据我安插在秦军内部的眼线回报，三日之后，秦国新任的邯郸郡守，将会在城中的将军府，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以庆祝其上任，并……宴请城中所有归顺秦国的赵国旧臣与富商。”
“届时，城中大部分的秦军主力，都会被调往将军府附近，加强守卫。而城中其他地方的防御，必然……会相对空虚。”
“我打算……趁此机会，带领我手下仅存的数十名兄弟，以及……城中所有不愿屈服的赵国义士，发动一场……总攻！”
“我们要……攻下将军府，斩下那秦国郡守的头颅！我们要……火烧粮仓，断其补给！我们更要……打开牢狱，救出那些被囚禁的同胞！我们要……让这邯郸城，再次……插上我们大赵的旗帜！”
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与……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季风的心中，却是猛地一沉！他知道，高远的这个计划，听起来虽然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但……无异于痴人说梦，以卵击石！
“高兄！”季风沉声道，“你可知……如今驻守在邯郸城内的秦军，有多少人？其装备之精良，其训练之有素，远非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所能比拟！你们此举，非但不可能成功，反而会……将城中所有心怀故国的义士，以及……无数无辜的百姓，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又如何？！”高远怒吼道，双目赤红，“我等生为赵人，死为赵鬼！能与那暴秦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总好过……像你们墨家一样，抱着那可笑的‘非攻’理念，在这乱世之中，苟且偷生，任人宰割！”
“季风兄弟！”他的语气突然一转，变得有些……诚恳，“我知道，你精通墨家机关之术，其威力之大，足以以一当百！我恳求你，看在……我们同为反抗暴秦的同道份上，看在……这满城被奴役的赵国遗民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只要……只要你能用你的机关之术，为我们破开将军府那坚固的大门，为我们……在城中制造一些混乱。事成之后，我高远……愿与你，平分这赵地！共举反秦大旗！”
季风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早已被仇恨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所吞噬的，昔日的赵国公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他知道，他……无法答应。
因为，他看到的，并非什么“光复故国”的希望，而是……一场即将上演的，更加惨烈的……人间悲剧。
他想起了墨家“非攻”的理念，想起了巨子师父临终前的嘱托。他知道，墨家的技艺，绝不能……被用于这种，毫无意义的，只会带来更多杀戮与仇恨的，自杀式的攻击之上。
“对不起，高兄。”季风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你说什么？！”高远的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失望，“你……你竟然……拒绝我？！”
“我并非畏惧死亡。”季风平静地说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无辜之人，因为我们的一时冲动，而白白牺牲。我也不想……让墨家的技艺，成为挑起更多仇恨与杀戮的工具。”
“够了！”高远怒吼一声，猛地拔出了腰间的青铜长剑，剑尖直指季风的咽喉，眼中充满了冰冷的杀意，“我本以为，你季风，会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墨者！却没想到……你与那些固步自封、贪生怕死的懦夫，并无任何区别！”
“既然……你不愿为我所用，那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
“来人！将他给我拿下！我倒要看看，他那所谓的‘非攻’，能否……挡得住我这柄，为复仇而生的利剑！”
随着他一声令下，周围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反抗军，如同饿狼般，向着季风，猛扑过来！
一场……旧怨与新仇交织的，不可避免的战斗，在这间小小的客栈之中，骤然爆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