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紫禁城，碎玉轩的庭院里积着一层薄雪。枯枝在寒风中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咔嚓声。甄嬛裹着一件半旧的斗篷，独自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株早已凋零的海棠出神。炭火不足的室内比室外更加阴冷，她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短暂停留，随即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
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午后，瑾汐步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听来的消息低声告知甄嬛——宫中近日流传，皇上在养心殿独自用膳时，曾无意中提起碎玉轩的梅花，想必是开了。
“娘娘，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瑾汐轻声劝慰，眼底却藏着一丝忧虑。
甄嬛闻言，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扶着冰凉的廊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那是喜悦，也是痛苦。喜的是，那个她曾倾心相待的男人，或许真的没有完全将她从记忆中抹去；悲的是，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明媚鲜妍的甄嬛了。
回到内室，甄嬛屏退众人，独自站在那面已经有些模糊的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曾经明亮的双眸如今只剩下疲惫与沧桑。她缓缓解开衣带，衣裳滑落，露出瘦削的肩头和脊背。在那苍白肌肤上，几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格外刺目——那是昔日荣宠留下的印记，也是今日耻辱的见证。
“这样的身子，连我自己看了都觉恶心，更何况是皇上...”甄嬛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她想起从前与皇上在御花园中赏梅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他口中的“嬛嬛”，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帝王心。而今，碎玉轩的梅花依旧会开，她却再没有赏花的心思了。
就在甄嬛对镜自怜的同时，咸福宫中的沈眉庄正经历着更为残酷的煎熬。
几日前，她收到了家中来信。那封信很短，字迹潦草，语气冷淡，大意是家中如今处境艰难，望她好自为之，日后不会再送银钱接济。这封信如同一盆冷水，将沈眉庄最后一点希望也浇灭了。
“好自为之...”沈眉庄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好一个好自为之！这便是要弃了我了！”
她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慌忙捡起，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道褶皱。这封信，终究是她与家族最后的联系了。
往后的日子里，沈眉庄终日以泪洗面。咸福宫的下人们见主子失势，伺候得越发怠慢。炭火时有时无，膳食冷硬难以下咽，连洗漱的热水都常常短缺。昔日那个端庄矜持的沈贵人，如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整日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更让她绝望的是，那次小产之后，她的身子就一直不见好转。每月信期来时总是腹痛难忍，请来的太医也只是敷衍了事，开几副无关痛痒的方子。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再难有孕了。
在一个漫长的夜晚，沈眉庄突然从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望着帐顶，将入宫后的种种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初入宫闱时的姐妹情深，与甄嬛在御花园中嬉笑打闹，那些共同度过的日日夜夜...然后是她为甄嬛求情的那一天，皇上震怒的神情，她跪在养心殿外冰冷的石板上，随后是被贬、小产...
“都是因为她...若不是为了她，我何至于此...”沈眉庄喃喃自语，眼中逐渐凝聚起疯狂的神色，“甄嬛...甄嬛...我好恨啊！”
她恨甄嬛连累了自己，更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强出头。若是当初明哲保身，或许今日还能保全位份，至少不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这种恨意与自责日夜撕扯着她的心神，终于在一个清晨，宫人们发现沈贵人疯了。
她时哭时笑，有时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话，有时又抱着枕头哼唱儿时的歌谣。偶尔清醒时，她会安静地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在等待什么永远不会来的人。
“怎么这样容易沈眉庄就疯了？她不是胆子大得很吗？都敢给当朝统治者戴绿帽。”
永和宫中，小鱼听着宫人的回报，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她正对着一面西洋镜梳理着如云秀发，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色红润，与沈眉庄、甄嬛的落魄形成鲜明对比。
“可能是她现在的身体连太监都看不上，勾搭不到人所以疯了。”系统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语气平淡无波。
小鱼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她放下玉梳，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前几日皇上刚赏的。
“既然如此，就把温实初召回来吧。”小鱼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一来，你不是说宫里可能要出现疫情了么？温实初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二来...”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我也想验证一下，人们口中的爱情，到底有多坚贞。”
她很想知道，那个曾经对甄嬛痴心不渝的温太医，在见到如今这般模样的甄嬛后，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倾心相待。
三日后，温实初风尘仆仆地赶回宫中。他先去太医院报了到，随后便奉命前往永和宫请安。小鱼特意选在甄嬛前来请安的时候召见温实初，这场久别重逢，她期待已久。
当温实初踏入永和宫正殿时，甄嬛正垂首站在下首。她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宫装，颜色暗淡，更衬得她面色憔悴。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温实初惊愕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刹那，温实初的呼吸几近停滞。他记忆中的甄嬛，永远是那个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少女，而不是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神黯淡的女子。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住，疼痛难忍。
“微臣...参见娘娘。”温实初艰难地移开视线，向小鱼行礼问安，声音有些沙哑。
小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既觉得有趣，又有些不屑。这就是所谓的深情？见到心上人落魄至此，第一反应竟是躲避视线？
“温太医一路辛苦了。”小鱼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本宫听闻你医术高明，如今宫中或有疫情，这才特意将你召回。你可要尽心竭力，莫要辜负本宫的期望。”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温实初垂首应道，眼角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向甄嬛的方向。
小鱼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只随意问了些太医院的事务，便让他们退下了。望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小鱼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的皇上，也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煎熬。
这些日子，他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纯元，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当年爱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他手中的皇权？
这个疑问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每当他想起纯元温柔的笑靥，想起她临终前紧握他的手说的那些话，他就越发不确定起来。若她真爱他，为何从不嫉妒后宫其他妃嫔？若她真在乎他，为何从不过问朝政，甚至在他为政事烦心时，也只是温言劝慰，从不替他出谋划策？
“皇上，该翻牌子了。”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皇上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退下。他现在谁也不想见，尤其是那些酷似纯元的女子。
然而，太后前几日送来的那个宫女，却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女子不仅容貌与纯元有八分相似，连说话的神态、走路的姿势，都仿佛纯元再世。第一次见到她时，皇上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再去看看她。”皇上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那女子被安置在储秀宫偏殿。当皇上踏入殿门时，她正临窗绣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美的轮廓。见到皇上，她慌忙起身行礼，低眉顺目的样子，与记忆中的纯元重叠在一起。
这一刻，皇上心中的疑虑全都烟消云散。他伸手扶起她，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早已逝去的爱人。
然而，当夜深人静，皇上看着枕边人熟睡的容颜，那股撕裂感又回来了。明知她不是纯元，却还是忍不住在她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明知这样的行为近乎自欺欺人，却还是无法自拔。
“纯元，你告诉朕，你当年对朕，可有一分真心？”皇上低声自语，眼中满是痛苦与迷茫。
这样的挣扎，几乎将他撕裂。他开始频繁地召幸那个宫女，又在每次临幸后独自一人在养心殿待到天明。朝臣们发现皇上越发喜怒无常，后妃们也察觉到了皇上的变化，却无人敢问。
景仁宫内，皇后对着铜镜细细描画着眉梢。镜中的女子依然雍容华贵，眼角却已有了细密的纹路。她听着心腹宫女汇报皇上又召幸了那个酷似纯元的宫女，手中的眉笔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知道了，退下吧。”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消息。
待宫人全部退下后，她猛地将眉笔掷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个宫女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永远无法超越的姐姐。纯元，纯元，即便死了这么多年，依然阴魂不散！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太后亲自送来的人，她若动了，便是与太后为敌。更何况，皇上如今正沉迷其中，她若出手，必定引火烧身。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皇后几乎咬碎银牙。她精心布局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除掉了那么多威胁，却永远逃不出纯元的阴影。
与皇后的隐忍不同，翊坤宫中的华妃，选择了更为激烈的方式表达她的绝望。
那日，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小太监议论，说皇上这些日子频频召幸储秀宫的那位，而对翊坤宫不闻不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另一个太监压低声音，“年大将军前些日子不是又打胜仗了吗？皇上这是做给年家看的。等年大将军没什么动静了，你看皇上还来不来翊坤宫。”
华妃站在廊柱后，浑身冰凉。她想起这些年来，皇上确实总是在哥哥立下战功后，对她格外恩宠。哥哥升职，皇上连续三日宿在翊坤宫；哥哥打胜仗，又是接连三日的专宠；而哥哥若是一段时间没有消息，皇上便几乎从不踏足此地。
原来，那些耳鬓厮磨、那些甜言蜜语，都不过是皇上笼络权臣的手段。她以为的真情，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哈哈...哈哈哈...”华妃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吓得那两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她从十六岁入王府就开始爱着那个男人，为了他，她学习礼仪，改变性子，甚至不惜与家中疏远。却原来，他爱的从来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年氏家族。
那一夜，华妃砸碎了翊坤宫内所有能砸的东西。宫人们跪了一地，无人敢上前劝阻。当一切都归于平静后，华妃独自坐在一片狼藉中，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翌日，当皇上终于想起要来翊坤宫时，见到的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华妃。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气，眼神冰冷得让人心惊。
“世兰，你这是怎么了？”皇上皱眉问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华妃抬眼看他，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意：“皇上是来看世兰，还是来看年家的女儿？”
皇上脸色顿变：“你胡说什么！”
“臣妾有没有胡说，皇上心里清楚。”华妃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不过没关系，臣妾不在乎了。横竖都是一场空，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从那以后，华妃就成了宫人口中“清醒的疯子”。她时而清醒，能精准地指出宫务中的疏漏；时而疯癫，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或是突然大笑大哭。但无论清醒还是疯癫，她眼中那份看透一切的冰冷，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