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婴儿床里的小女儿突然哼唧起来。林晚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拍着孩子后背。月嫂早已在一个月前离开，如今夜里照顾小女儿的活儿全落在她身上。怀里的小家伙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林晚却没了睡意，索性披件外套走到客厅。
工作室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上停留着那个卡住三天的广告设计方案。甲方是本地知名的母婴连锁品牌，要求用“温暖”“成长”“陪伴”三个关键词做系列海报，可她画出来的东西连自己都觉得僵硬。鼠标箭头在空白画布上晃来晃去，像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咔嗒”一声，卧室门开了道缝。丈夫周明轩探出头，睡眼惺忪地问：“还没睡？”
“嗯，有点思路卡住了。”林晚把音量压得很低，“你睡吧，明天还上班。”
门缝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周明轩没再说话，门又轻轻合上了。林晚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忽然想起三天前和甲方初次见面的场景。对方市场部总监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涂着正红色口红，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说起话来语速飞快：“林小姐，我们看过你那个二胎儿童房设计的视频，很有生活气息。但这次的广告要兼顾品牌调性，不能太……琐碎。”
“琐碎”两个字像根细针，扎得林晚当时就红了脸。她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那些被网友夸“接地气”的设计细节，在专业场合或许真的拿不上台面。
窗外的天渐渐泛白，楼下早餐铺传来滋滋的煎油声。林晚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点开前同事发来的行业动态文档。屏幕上跳出各种新锐设计师的作品，极简的线条、大胆的撞色、抽象的隐喻……每一张都透着她学不来的“高级感”。她猛地合上电脑，胸口像堵着团湿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妈妈？”大女儿安安穿着小熊睡衣站在客厅门口，揉着眼睛看她，“你怎么哭了？”
林晚这才发现脸颊冰凉，她慌忙抹了把脸，挤出笑容：“妈妈没哭，是眼睛进沙子了。安安怎么醒了？”
“做噩梦了，梦到找不到妈妈。”安安扑进她怀里，小胳膊紧紧圈住她的腰，“妈妈，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前世为了生二胎辞职后，她曾为了贴补家用去超市做促销员，每天早出晚归。有次加班到深夜，回家发现安安抱着她的睡衣缩在门口，脸上还挂着泪痕。那画面成了她心里永远的刺。
“妈妈不走，就在家陪安安。”林晚把女儿抱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给公司领导发消息：“张总，上午想请半天假，方案有点细节需要调整。”
消息秒回：“没问题，下午三点前给我初稿就行。”
林晚盯着“三点前”三个字，指尖微微发颤。她打开购物软件，输入“商业空间设计案例”，跳出一长串精装书，价格从几十到几百不等。她咬咬牙，把销量最高的几本全加入购物车，正要结算时，手机弹出银行余额提醒——扣除昨天给月嫂结的尾款，剩下的钱刚好够付这个月房租。
她默默清空了购物车。
安安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嘟囔着要喝牛奶。林晚起身去厨房热奶，路过客厅置物架时，目光落在最上层那个落了灰的相框上。那是她刚结婚时拍的，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站在设计院门口，笑得一脸灿烂。那时她刚拿到设计师资格证，以为未来的路会像画设计图一样，只要精准落笔就能抵达终点。
“妈妈，牛奶好了吗？”安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来了来了。”林晚把热好的牛奶倒进小熊杯，忽然瞥见灶台上的铁锅。锅底结着层浅褐色的垢，是昨天煮鲫鱼汤时没刷干净的。她盯着那片不规则的痕迹，脑子里莫名闪过甲方要的“成长”主题——婴儿从蜷缩到舒展的姿态，不就像这锅底的纹路吗？
她手忙脚乱地找来素描本，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可画出来的线条总是不对，要么太刻意，要么太凌乱。安安喝完牛奶凑过来看，小手指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妈妈，这是太阳公公。”
“像吗？”林晚顺着她的笔触添了几笔，圆圈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
“不像，像小毛毛虫。”安安咯咯地笑，伸手去抢她的笔。笔尖在纸上划出道弧线，恰好落在婴儿轮廓的上方。林晚愣住了——那道弧线像道温柔的光，把整个画面都点亮了。
“安安真厉害，帮妈妈想到好点子了！”她兴奋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正要继续画下去，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出“婆婆”两个字，她的手顿了顿，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林晚，你那个什么工作室还没黄啊？”婆婆的大嗓门透过听筒炸开来，“明轩刚跟我说你又在家偷懒，我跟你说，女人家最重要的是把家里照顾好……”
“妈，我在忙工作。”林晚握紧了笔，指节泛白。
“忙？忙什么忙？不就是在家瞎画画吗？”婆婆冷笑一声，“我跟你说，趁着年轻赶紧生个儿子，不然老了都没人给你养老送终……”
“我不会再生了。”林晚打断她，声音发紧，“安安和朵朵已经够我忙的了。”
“你这什么态度！”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周家养你这么久，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还有脸顶嘴？我告诉你，明轩要是跟你离婚……”
“妈！”林晚猛地站起来，安安被她吓了一跳，哇地哭了起来。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林晚却什么也听不清了。她看着哭闹的女儿，看着桌上画了一半的草图，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觉得无比疲惫。那些重生后燃起的斗志，那些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在这一刻碎成了满地玻璃碴。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平静地说：“妈，我先挂了，孩子哭了。”
不等对方回应，她直接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安安哭着要抱抱，她蹲下来搂住女儿，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厨房的锅里，昨晚剩下的鲫鱼汤还在微微发烫，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林晚把安安哄睡着，重新坐到电脑前。空白的画布像张嘲讽的脸，她尝试了无数种构图，画了又删，删了又画，最终还是停留在原点。手机屏幕亮了又暗，张总发来的消息沉在对话框底部：“林晚，方案没问题吧？”
她没敢回。
这时，门铃响了。林晚疑惑地打开门，看到前同事李娜拎着水果站在门口：“惊喜吧？听说你开工作室了，过来看看。”
李娜走进客厅，一眼就看到桌上的草图，拿起素描本翻了翻：“在忙母婴品牌的案子？我上周刚帮他们做过推广方案，要不要聊聊？”
林晚眼睛一亮，正要说话，手机突然急促地响起来。是月嫂介绍的育儿嫂打来的，她早上刚联系好对方下午来面试。
“林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边临时有急事，今天去不了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抱歉，“而且……我仔细想了想，你既要上班又要管工作室，怕是没时间配合我带孩子，这活儿我接不了。”
电话挂断的瞬间，林晚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底塌了。李娜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事，眼泪却先一步涌了上来。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生活。李娜递来纸巾，忽然指着墙上的全家福说：“你看安安这姿势，多有活力。”
林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照片里的安安张开双臂跑向镜头，裙摆扬起好看的弧度。那画面像道电流击中了她——如果用动态的成长轨迹来表现“陪伴”呢？从蜷缩的婴儿到奔跑的孩童，用母亲的手作为背景……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猛地站起来，差点跌翻椅子。李娜被她吓了一跳，刚要问什么，林晚已经扑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起来。
灵感像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画母亲的手托着婴儿的脚丫，画牵着学步的小手，画替孩子整理书包带的指尖……那些被她刻意回避的“琐碎”细节，此刻都成了最动人的元素。
时间在专注中飞速流逝，当她终于完成最后一笔时，窗外已经亮起了路灯。李娜凑过来看，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也太绝了吧！完全是你的风格，又比以前更有力量了。”
林晚看着屏幕上的设计稿，长长舒了口气，正要保存文件，电脑突然黑屏了。
“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按开机键，屏幕毫无反应。李娜检查了插座，皱眉道：“好像是跳闸了，你存稿了吗？”
林晚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光顾着画图，根本没来得及保存。
楼道里传来周明轩的脚步声，他推开家门，看到客厅里一片漆黑，疑惑地问：“怎么不开灯？”
没人回答他。黑暗中，林晚死死盯着那台毫无动静的电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距离下午三点的截止时间，还有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