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院批准试点方案三个月后，一份中期评估报告初稿放在了江辰案头。
政策从纸面落到地面，如同种子撒入土壤，既需要阳光雨露的宏观环境，更离不开深耕细作的微观执行。
报告首页的数据摘要显示着积极变化：
——G省累计盘活存量资产xxx亿元，完成年度目标72%；
——达成市场化债务重组协议xx份，涉及债务本金xxx亿元，预计年节省利息支出xx亿元；
——平台公司债券平均发行成本较试点前下降xx个基点；
——新增产业投资中，制造业和高技术产业占比提升x个百分点；
——全省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中非刚性支出压减x%。
江辰的目光在这些数字上停留片刻，翻到了后面的实地核查记录部分。
他知道，数字只是骨架，真正的成效需要血肉来填充。
几天后，他再次飞往G省。
这一次，是带着评估组的初步结论，进行实地验证和深度访谈。
试点如同育苗，不能只看温室里的指标，更要看移栽到风雨中的成活率。真正的成效，要经得起实践的检验和时间的淘洗。
飞机降落时，正值午后。
前来接机的王省长，眉宇间的凝重之色明显淡去，但眼神中依然透着审慎。
“江主任，我们又盼又怕您来检查工作。”握手时，王省长的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成绩有些，但问题更多。正好请您现场把脉。”
“我是来看真实变化的。”江辰微笑，“也听真问题。”
车队没有去省委，直接驶向滨湖市。
那里，是矛盾最突出，也应是变化最显着的地方。
车上，王省长简要介绍整体情况。
“最紧迫的几个‘雷’，算是暂时排除了。置换债券资金到位后，几个市县的当期付息压力大幅缓解。和银行的谈判，比预想的顺利。关键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感慨。
“干部的精力分配变了。以前是‘白天跑银行，晚上算利息’，现在至少能腾出六七成精力，琢磨产业、跑项目、优环境了。虽然压力还在，但看到了希望，干劲不一样了。”
信心比黄金更宝贵。当“不可能”的坚冰被凿开裂缝，“有可能”的光便照了进来。这种内生动力一旦激活，便能释放出远超外力的能量。
滨湖新城的轮廓逐渐清晰。
变化直观可见。
几条主干道已全线贯通，车流虽不密集，但已有生气。
那片最大的闲置地块旁，“中小企业创新园”的招牌在阳光下醒目。几栋标准厂房已投产，另有几栋正在安装设备。
“创新园一期入驻企业二十八家，主要是精密制造和电子配套，提供了一千两百多个岗位。”滨湖市李书记介绍，语气中带着自豪，“二期土地已完成平整，三家长三角转移企业已签约，下月进场。还有两家本地配套企业主动找上门，要租厂房。”
“员工住宿、子女入学这些配套跟上了吗？”江辰问。
“市里配建的三栋人才公寓已入住两栋，第三栋下月交付。旁边的小学扩建工程已封顶，明年春天就能招生。我们还引进了连锁超市和社区食堂。”李书记对答如流。
“资金从哪来？”
“部分是盘活老城区闲置资产的收益，部分是园区租金和配套服务收入滚动投入。我们测算过，园区完全运转后，年贡献税收加土地增值不低于一亿二。关键是带来了人气和产业链。”李书记眼中闪着光。
发展是硬道理，但硬发展没道理。找到契合自身条件的产业路径，哪怕慢一点，只要方向对、脚步实，就能积小胜为大胜，最终走出困境。
江辰又去了滨湖新城投公司。
会议室里，气氛与半年前截然不同。
那位白发老董事长，虽然疲惫依旧，但眼神明亮了许多。
“江主任，托试点政策的福，我们总算能喘口气了。”他感慨道，“跟两家主要债权银行的重组完成了，期限延了五年，利率也降了。就这一项，公司今年能省下近两亿利息支出。这笔钱，我们全投到了湿地生态旅游项目的配套建设上。”
他调出新的规划图。
“我们和省旅游集团的合资公司已经成立。我们出生态资源和土地，他们出资金、管理和品牌。一期规划已经完成，下月动工。可研报告显示，项目成熟后，年现金流能覆盖债务利息还有富余。”
老董事长声音有些激动。
“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再只是背债等兜底的平台公司了。我们开始有了自己的经营性资产和现金流，能自己‘造血’了。虽然刚起步，但路子走对了！”
化债的终极目标，不是把债务从左口袋挪到右口袋，而是帮助负债主体重新站立，恢复“造血”功能，实现市场化生存。这才是真正的“解放”。
下午的座谈会，参加的有平台公司负责人、区县领导、入驻企业代表和本地银行支行行长。
没有预设议程，就是聊天。
一位从深圳回乡创业的科技公司总经理说：“当初选择这里，一是看中成本优势，二是看中地方政府这次是‘动真格’搞产业。园区承诺的配套基本都兑现了，办事效率也比预想高。我们研发的工业传感器，已经拿到了两家国内车企的订单。”
本地城商行的支行行长接过话头。
“说实话，以前对平台公司贷款，心里是真没底。现在不一样了，省里有整体方案，公司自身在转型，有了经营现金流。我们行对滨湖新城投的‘债转优先股’方案比较认可，风险可控，未来还有收益空间。对园区里这些有订单、有技术的实体企业，我们信贷审批也积极多了。”
一位县委书记的话反映了更深层的变化。
“压力小了是一方面，关键是考核指挥棒在变。市里已经明确，以后对我们的考核，化债成效、产业培育、营商环境占了更大权重。Gdp当然还要，但不再是唯一。这让我们能把更多精力放在练内功、谋长远上。”
考核是指挥棒，更是风向标。当衡量发展的尺度从单一的“速度规模”转向多维的“质量效益”，干部的行为逻辑和地方的施政重心便会发生深刻转变。
问题当然仍在。
有企业反映，部分政策实施细则还不明确，不同部门理解有差异，落地有“最后一公里”难题。
有区县领导坦言，虽然短期压力缓解，但历史包袱依然沉重，培育新动能非一日之功，担心“旧债未清，新债又来”。
有银行人士提醒，市场信心恢复是脆弱的，一旦有负面舆情或个别案例处置不当，可能再次反复。
江辰认真听着，记着。
这正是他需要的、未经修饰的一手信息。
当晚，在省迎宾馆的房间里，江辰与联合工作组的几位核心成员开碰头会。
“总体感觉怎么样？”他问。
负责金融板块的副组长、人民银行一位司长先说。
“市场情绪确实在回暖。G省平台债的信用利差在持续收窄，二级市场交易活跃度提升。这说明，我们‘防止系统性风险’的底线守住了，市场给了正面回应。但隐忧也有，部分弱资质区县平台的再融资成本依然偏高，信心完全恢复需要时间。”
负责财政和国资的副组长说。
“资产盘活成效超出预期，但地区间不平衡。有的市思想解放，手段灵活，盘活了大量‘沉睡资产’；有的还是瞻前顾后，怕担责，进展缓慢。债务重组方面，与大型银行沟通顺畅，但一些地方中小金融机构，顾虑较多，需要进一步协调。”
负责产业和投资的同志补充。
“产业培育是慢功夫，现在只是开了个头。要防止为了短期数据好看，又去引进一些高耗能、高污染或者税收贡献虚的‘伪产业’。必须守住生态和效益底线。”
行百里者半九十。初步成效令人鼓舞，但远未到可以松口气、歇歇脚的时候。化解存量风险只是“治标”，培育增长新动能、重塑内生发展机制才是“治本”。此刻一旦松懈，可能前功尽弃。
江辰综合大家的看法，缓缓说道。
“这次来看，有几点可以肯定。”
“第一，我们‘责任共担、标本兼治’的路子走对了。各方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形成了合力。”
“第二，短期风险得到了有效控制和缓解，避免了最坏情况发生，为深化改革赢得了时间和空间。这是巨大的成绩。”
“第三，一些深层次的变化正在发生。地方政府的注意力，干部的政绩观，市场主体的预期，都在发生积极而微妙的转变。这是比几个数据更宝贵的。”
他话锋一转。
“但是，问题也同样突出。进展不平衡，基础不牢固，长效机制尚未完全建立。特别是，如何将试点中行之有效的做法，比如资产盘活的规范流程、债务重组的市场化模式、产业聚焦的遴选标准，转化为可复制、可推广的制度性安排，这是下一步的关键。”
他看向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
“评估报告要修改。不能只讲成绩，更要突出问题导向。要把我们看到的、听到的这些真问题、难问题，都客观反映进去。成绩要讲够，问题要讲透。”
“报告最后一部分，要重点提出下一阶段的深化建议。特别是在‘遏制新增隐性债务’、‘强化预算硬约束’、‘完善政绩考核体系’、‘推动财税体制改革’等治本之策上，要提出更具体、更有操作性的想法。”
试点是探路的火种，其价值不仅在于照亮自身，更在于引燃原野。必须及时从“点”的突破中，总结提炼出“面”上可用的规律与制度，方能星火燎原。
次日，在返程的飞机上，江辰透过舷窗，俯瞰着脚下这片正在经历艰难转型的土地。
田野、村庄、城镇、新区，在云层下勾勒出斑驳的图景。
他知道，G省的化债之路，依然漫长。
取得的只是阶段性、初步性的成效。
许多深层次的矛盾，如财权事权划分、转移支付制度、投资决策机制等，非一朝一夕能解决。
但至少，坚冰已经打破，航道已经开通。
一种新的理念、新的方法、新的生态，正在萌芽、生长。
这远比解决几十亿、几百亿的债务本身，意义更为深远。
它探索的，是在新发展阶段，如何统筹发展与安全，如何化解历史包袱与轻装前进，如何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和更好发挥政府作用。
这是一场静悄悄的变革。
改革从来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冲锋，而是日积月累的浸润。每一个问题的初步解决，每一次机制的微小完善，每一份信心的逐渐恢复，都在为最终的质变积蓄力量。
回到北京，江辰在试点中期评估报告上，郑重地签下了“原则同意，按程序上报”的意见。
同时，他提笔在报告扉页空白处，写下一段批语：
“G省试点，初见成效，可喜。然此仅万里长征第一步。务必戒骄戒躁，清醒认识风险化解之长期性、复杂性，发展转型之艰巨性、反复性。下一步，须在巩固‘止血’成果基础上，着力强化‘造血’机能；在总结有效做法基础上，着力构建长效机制；在缓解当前压力基础上，着力破解深层次矛盾。望再接再厉，稳扎稳打，为全国探索可复制、可推广之经验。”
笔迹遒劲，力透纸背。
他知道，这份报告和批语，将很快送达国务院。
G省的试点，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其泛起的涟漪，正开始向更广阔的水域扩散。
而他的目光，已经投向更远处。
如何在化解存量风险的同时，从根本上遏制新增隐性债务？
如何构建起全链条、全覆盖、全周期的地方政府债务风险长效防控机制？
这将是下一阶段，必须回答的更深层次考题。
飞机开始降落，首都的灯火在夜色中璀璨如星。
每一次危机的应对，都是对治理能力的一次大考；每一次改革的探索，都是对制度韧性的一次淬炼。唯有在实战中不断学习、不断进化，方能筑牢防范风险的堤坝，夯实长远发展的基石。
江辰整理了一下衣领，拿起公文包。
舱门打开，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
新的工作，还在等着他。
而这条充满挑战却又至关重要的探索之路，仍将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