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如同疲惫却执拗的野兽低吼,撕破了月亮河村黎明前最后一段浓稠的寂静,载着周振华和那个几乎被吓破了胆的周小兵,驶回了熟悉而又仿佛隔了一世的小村。天光尚未真正苏醒,东方天际只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勉强勾勒出远山和房舍模糊的轮廓。村子里万籁俱寂,沉陷在深沉的睡梦之中,只有几声被惊动的、零星的鸡鸣,从不同的院落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带着几分被打扰的清冷和不安。
“嘎吱——”
旧摩托车在周家小院外的土路边停稳,车轮碾过几颗碎石子。周振华利落地熄了火,拔出钥匙。世界瞬间陷入一种突兀的、令人心慌的安静之中,只剩下发动机金属冷却时轻微的“咔哒”声,以及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后座上的周小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下车来。他的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根本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脚一沾地就是一个剧烈的趔趄,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上,手掌下意识撑住冰冷粗糙的地面,才勉强没有彻底瘫倒。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惨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那双眼睛里,瞳孔涣散,失去了焦点,蒙着一层厚厚的、惊魂未定的恐惧阴影,仿佛仍然被囚禁在那个烟雾缭绕、充满暴力威胁的魔窟之中。
然而,诡异的是,除了这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他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神经质地、反复地嘟囔着一些破碎不堪、逻辑混乱的词语,声音沙哑而急促,像是梦呓,又像是某种深入骨髓的诅咒: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那副牌……明明是该我赢的……”
“手气背……太背了……一开始就不该坐那张桌子……风水不好……”
“是他们……肯定是他们搞鬼了……洗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出老千……对!一定是出老千!”
“本来能赢回来的……那么多钱……堆得像山一样……哗啦啦的……都没了……全都没了……”
“翻本……必须翻本……等我搞到钱……再去……下次一定……一定能连本带利……”
他的眼神时而空洞无物,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时而又会猛地闪过一丝极度贪婪和不甘的疯狂光芒,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做出捻搓筹码、或是想要甩出牌九的动作。他完全不像一个刚刚从虎口脱险、理应感到后怕、庆幸和悔恨交加的人,反倒更像一个仍然深陷在赌桌制造的幻觉漩涡中、被巨大的输赢刺激和“就差一点”的执念折磨得精神濒临崩溃的赌徒。现实的毒打和恐惧似乎只停留在他的皮肤表面,并未能真正触及他那颗已经被“赌毒”彻底侵蚀、扭曲的核心。
周振华沉默地锁好车,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黎明前的灰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他锐利的目光落在周小兵这副失魂落魄、却又魔怔般念叨着赌经的模样上,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无奈、沉重,以及一种了然于胸的凝重。
他经历过太多风浪,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沉沦在各种欲望之中。他深知周小兵此刻表现出来的,绝非简单的害怕或者暂时的糊涂。这是典型的、被赌博深度蛊惑、洗脑后才会出现的症状——一种病态的、顽固的精神成瘾。外部的恐惧和现实的惩罚,或许能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他行为的火焰,却很难立刻渗透进去,融化那深植于他大脑皮层、已经与多巴胺分泌捆绑在一起的、对“翻本”、“暴富”、“下一把定乾坤”这种海市蜃楼般幻象的疯狂执念。这种扭曲的心魔,比外面那些挥舞着甩棍、面目狰狞的打手更难对付,更顽固,也更危险。它像一种寄生在灵魂里的病毒,不断地低语,不断地诱惑,直到将宿主彻底榨干。
周振华胸腔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怒其不争的火气,有看着晚辈走入歧途的痛心,更有一种面对这种精神顽疾时的审慎。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将任何斥责的、讲大道理的话语都咽了回去。他深知,在此刻,在这个年轻人心智被“赌毒”完全蒙蔽的时刻,任何苦口婆心的道理、任何严厉的训斥,甚至任何温暖的关怀,对他而言都如同隔靴搔痒,甚至是耳边风,吹过就散,根本进不到心里去。说得重了,反而可能激起他那种赌徒特有的偏执和逆反心理,将他推向更深的极端。
他只是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宽厚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周小兵不断颤抖的肩膀。这一拍,力道沉稳而不失力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现实压力,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从那个虚幻的赌桌世界里强行拍回现实。
周小兵猛地一个激灵,像是从梦游中被惊醒,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凝聚,茫然又带着残余的恐惧,抬起头看向周振华。
“先进屋。”周振华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没有责备,也没有虚弱的安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投入周小兵那片混乱的心湖。“给你妈报个平安。她快急疯了。”
“妈……”提到母亲,周小兵涣散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性的波动,愧疚和一丝残存的良知似乎挣扎了一下,在他眼底浮现出片刻的清明。但很快,那刚刚泛起的一点涟漪,又被眼底深处翻涌上来的、那种病态的亢奋和巨大的失落感给压了下去。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周振华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走向那座熟悉的家门。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早就焦急等待、几乎一夜未合眼的高红梅,像一根被绷紧到极致的弦,瞬间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儿子回来,虽然鼻青脸肿、狼狈不堪、魂不守舍,但总算四肢俱全、活着回来了,她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一半,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后怕和情绪释放。她扑上来,一把抱住周小兵,失声痛哭,拳头一下下捶打在儿子的后背上,声音哽咽破碎:
“你个讨债鬼啊!你个不省心的败家子!你要吓死妈啊!你怎么就敢去那种地方!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怎么活啊!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打死你……”
周小兵任由母亲抱着、捶打着,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母亲的拥抱。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嘴里依然无意识地、执拗地喃喃着那些破碎的词语:“妈……钱……我的钱……都没了……本来能赢回来的……都没了……”
这魔怔般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戳在高红梅的心上,让她更是心痛如绞,哭声愈发悲切。
周振华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对闻声出来的、同样眼窝深陷、满脸担忧的周婶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暂时不要再刺激他。他用沉稳的声音对周婶说:“周婶,人回来了,皮外伤,没大事。你先带他回去,弄点热乎的吃的,让他好好睡一觉。”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强调道,“看紧点。非常时期,寸步不离,别让他再一个人跑出去。”
周婶早已是泪流满面,听到周振华的话,如同听到了圣旨,连连点头,千恩万谢:“哎,哎!知道了,振华,这次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我这老婆子……”她哽咽着说不下去,用力抹着眼泪,然后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儿子的一条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小兵,走,跟妈回家,回家就好了……”
周小兵像个提线木偶,被母亲半搀半拖着,踉跄地走向隔壁自己家院子,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看着他们母子二人离去的身影,高红梅走到周振华身边,脸上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心忡忡,她压低声音说:“振华,小兵这孩子……我看着不对劲啊。不光是吓着了,你看他那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叨咕的那些话……好像魂都丢在赌场里了,就惦记着他那输掉的钱,这……这像是撞了邪一样!”
周振华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远处正在逐渐变得清晰的田野和山峦,眼神深远而凝重。“嗯,”他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千斤重担,“心魔缠上了。吓一次,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外面的债,好还,打跑了恶人,堵上窟窿就行。可心里的债,难清。这贪念和赌瘾种下了根,比最顽固的杂草还难除。”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沧桑后的透彻和无奈。他清楚地知道,让周小兵 physically 脱离那个赌场,或许只算是这场战役的第一步,甚至是最简单的一步。要把他从那种被赌博深度洗脑、价值观彻底扭曲、沉浸在“翻本”幻梦里的“撞邪”状态中彻底拉回来,是一场漫长、艰难、甚至可能反复拉锯的战争。这需要时间,需要极大的耐心,需要正确的方法,甚至可能……需要一些非常规的、猛烈的“药”,才能以毒攻毒,震醒他那颗被贪欲和幻觉蒙蔽的心。
这比对付十个“老猫”那样的地头蛇都要棘手。老猫之流,再凶悍,也有其弱点和可应对的规则。而人心里的魔鬼,无形无质,却最难驱赶。
高红梅听着,脸上忧色更重:“那……那可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天天把他绑在家里吧?”
周振华收回远眺的目光,眼神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一种冷静的、近乎冷酷的盘算光芒。他似乎已经在思考着什么,评估着各种可能性。对于周小兵这种陷入癫狂执念的状态,常规的劝说和限制或许效果有限,或许真的需要一剂足够猛烈的“惊吓”或者“冲击”,才能打破他内心那个自我构建的、不断循环的赌徒幻梦。
但这剂“药”是什么?何时下?如何下?分寸又该如何拿捏?既能起到震慑清醒的作用,又不至于真的将他彻底击垮或者推向更极端的境地?
这一切,都需要周密的考量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
“先让他缓一缓。”周振华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经过这一夜,他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先让他睡一觉,缓过这股劲。看好他,别让他接触任何能弄到钱的机会,也别让任何以前的赌友靠近他。”
他顿了顿,补充道:“等等看。看看他醒来之后,是能清醒一点,还是依旧魔怔。再说下一步。”
此刻,他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是先确保周小兵的人身安全,给他一个缓冲和冷却的时间,也让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的家庭,能够稍微喘一口气。
至于后续那场更艰难的、针对内心魔鬼的战争,周振华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他看着周小兵消失的院门方向,眼神深处,一种沉静如渊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黎明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柔和的晨光洒满了月亮河村,炊烟开始袅袅升起,鸡鸣犬吠之声逐渐热闹起来,村庄恢复了白日的生机。但这份宁静和生机之下,周家小院及其隔壁,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担忧的阴影。一场新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周振华,这个看似普通的农民,已然成为了这场战争最关键,也最令人安心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