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金箔,缓慢地流淌过月亮河平静的水面,最终在“周小庄”的屋檐瓦楞上驻足,将小院涂抹得温暖而静谧。周振华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推开篱笆门,将门外那个充斥着眼泪、悔恨与劫后余生的世界悄然关在身后。
院中,高红梅正踮着脚,收着晾衣绳上已经晒得干透透、散发出阳光和植物混合香气的干菜。听到门响,她立刻回过头,看到丈夫安然无恙的身影,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晚霞般安心而温暖的笑容,手里的干菜都忘了放下,就快步迎了上来。
“回来啦?”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没事吧?小兵那孩子……怎么样了?没再犯浑吧?”她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想接过他手里可能拿着的东西,发现他两手空空,便又自然地将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拍,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眼神里揉杂着关切、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读懂的疲惫。
“送回去了。”周振华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像是被什么压着,简短地回答道,“看样子,是真知道怕了,骨头里的那点混账气,像是被抽掉了,也悔了。”他边说边走向院角的水缸,拿起飘在水面的葫芦瓢,舀起满满一瓢清冽的井水,仰头“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冲刷过喉管,暂时压下了从赌场带回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污浊气息和心头的燥热,却也冲刷出了更深层次的疲惫,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高红梅跟在他身后,像是要驱散这份沉闷,语调轻快地说着家里的琐碎日常,声音温柔得像晚风:“那就好,能悔过就好……老天爷,总算是醒过神了……刚才村东头老李家二小子,撑船回来,送来两条刚打上来的鲫鱼,活蹦乱跳的,鳞片都闪着银光,我看着实在新鲜,晚上给你炖汤喝?就用你上次摘回来的野山菇一起炖,肯定鲜掉眉毛……对了,小灰灰下午可是翻了天了,追着那只芦花鸡满院子疯跑,扑腾得鸡毛乱飞,最后自己没刹住车,一头撞在梨树上,差点栽进鱼塘里,可把我吓一跳,还好大黄窜过去叼住了它后脖颈……”
她絮絮叨叨的话语,带着炊烟的温度、鱼腥气、鸡飞狗跳的鲜活,如同最寻常不过的家庭背景音,萦绕在周振华耳边,试图将他拉回这个安稳平实的日常里。他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妻子忙碌的身影上——看着她眼角不知何时又加深了几分的细密皱纹,看着她那双因常年浸泡冷水、操持家务、侍弄田地而显得粗糙、指节甚至有些变形的手,看着她微微弯下的腰背,以及她为自己、为这个家一点一滴操劳所留下的所有细微痕迹……
突然之间!
毫无预兆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后怕情绪,如同一条一直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瞅准了他心神最为松懈的这一刻,悄无声息地猛蹿出来,用它那阴冷致命的蛇身,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然后骤然收紧!
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的眼前猛地闪过下午那昏暗污浊的赌场画面:那些围拢过来的、面目狰狞、眼神凶狠、手里晃动着钢管匕首的打手;那个坐在办公室里、眼神阴鸷如毒蛇、透着精明与狠厉、背景绝非善类的“老猫”;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危险气氛;以及自己与之对峙时,那看似平静实则绷紧到了极致的神经……
万一呢?
万一那个“老猫”根本不买账,不在乎那些陈年旧事的牵扯呢?
万一方言语间一个不合,对方直接翻脸动手呢?
万一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有更凶悍的亡命之徒在场呢?
万一自己估算错误,身手不及当年,或者对方用了什么阴招呢?
他固然对自己的能力有底,对过去的余威有所凭恃。但江湖风波恶,人心似海深。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瞬息万变之间,谁又能真正保证万无一失?
如果……如果他今天没能从那扇门里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如果他就那么倒在了那个肮脏、混乱、充斥着绝望和贪婪的地方……
那这个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一点点经营起来的家,怎么办?
这片他视为归宿、努力守护的宁静,怎么办?
红梅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她得知噩耗后的崩溃与无助,她一个人守着这偌大却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院子,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各种窥伺、欺压、甚至更坏的境况……她会多么绝望?她那双本该只沾染油烟和泥土的手,该如何去抵挡那些明枪暗箭?
还有小灰灰,它那么小,那么依赖人……
还有大黄,它再通人性,终究是条狗……
还有这刚刚有了起色、承载着他们对未来希望的“周小庄”……
自己平时总是将“守护”挂在心头,可今天这逞英雄般的行径,岂不是将这最重要的一切,都置于了最大的、甚至是不必要的风险之中?为了一个沉溺赌海、几乎无可救药的周小兵,差点赌上了自己,更赌上了整个家的安宁和未来!
一股强烈到几乎让他眩晕的自责和后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白,端着水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冰冷的井水从瓢边溢出,滴落在他的鞋面上,他却浑然未觉。
“振华?你怎么了?”高红梅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那瞬间失神的眼眸、微微泛白的脸色,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立刻停下话头,担心地快步走近,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探探他的额头,“是不是累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周振华猛地从那股可怕的情绪激流中挣扎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避开了她温热的手。他放下水瓢,动作甚至显得有些仓促,转身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喉咙口的哽塞。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织的阴影。他抬起头,看向跟着走过来、满脸担忧的妻子,嘴唇动了动,声音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艰涩:
“红梅……”他顿了顿,仿佛需要凝聚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我今天……做事太冲动了。”
高红梅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明白过来他指的是只身闯入赌场捞人的事。她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轻轻握住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此刻冰凉,甚至带着一点潮湿的冷汗。她用力握紧,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它,声音柔得像能化开最硬的坚冰:“说什么呢?你不是平平安安地把小兵带回来了吗?这是积德的大好事啊!周婶刚才过来,都快把你当活菩萨拜了,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这个……”周振华摇了摇头,眼神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铅块,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是说……我不该就那么……一个人什么都不顾地闯进去。我……我当时只想着赶紧把人捞出来,没想太多后果。万一……万一我当时要是出点什么事,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
他说不下去了,那种假设性的、几乎成为现实的可怕后果,光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就让他心如刀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他低下头,宽阔的肩膀似乎都垮塌了几分,流露出一种高红梅极少见到的、近乎脆弱的疲惫与后怕。
高红梅静静地听着,看着丈夫从未如此直白流露出的懊悔与恐惧,她全都明白了。她沉默了片刻,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粗糙的掌心里。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褪去了所有的絮叨家常,变得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
“振华,”她叫他的名字,目光直视着他低垂的眼眸,“我知道你后怕。你是当家的,是咱家的顶梁柱,你怕自己倒了,这个家就散了,怕我扛不住事,受委屈。”
“可你要是今天眼睁睁看着周婶被她那混账儿子逼得上吊跳河,看着小兵真被人打死在那见不得光的黑窝里,你却因为怕这怕那、前思后想不敢伸手,那你还是周振华吗?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心里装着秤、骨子里淌着热血的爷们吗?”
“咱们是夫妻,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遮风挡雨的一家人。你做的事,我懂。我不是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娇小姐。你去外面行侠仗义,闯你的龙潭虎穴,我就在家,把咱们这个院子守得牢牢的,把咱们的日子过得暖暖的。”
“你不用担心我,更不用觉得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我不是纸糊的灯笼,一吹就倒。真有那不长眼、黑了心肝的,敢趁你不在摸上门来欺负人,”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泼辣和硬气,“我还有大黄!它可不是吃素的!还有小灰灰,长大了也能看家!还有左邻右舍,村长福贵叔,高大壮他们!咱们月亮河的老少爷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谁想动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她用力握紧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像是在他心中最不安的地方,打下了一根最坚实的桩:“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去帮你觉得该帮的人。家里,有我。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我也能帮你扛起一半!”
周振华猛地抬起头,撞上妻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和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理解,以及一种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磅礴力量。
妻子这番话,像是一股温厚却强大的暖流,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冰封的后怕与自责筑起的堤坝。那股冰冷的寒意渐渐消融,被一种滚烫的、难以言喻的感动、愧疚和更深沉的爱意所取代。他何德何能,能得妻如此?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高红梅的手,那双能徒手制服疯猪、沉稳操控方向盘、也能妙手回春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传递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翻腾滚烫,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而复杂的叹息,融入了渐起的暮色里:
“……委屈你了。”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太多——有愧疚,有感激,有承诺,更有无法言说的深情。
“傻话。”高红梅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秋日里盛开的菊花,温暖而坚韧,“两口子之间,说什么委屈不委屈。赶紧洗手吃饭,鲫鱼汤我都煨在灶上了,火候正好,就等你回来喝第一口呢。再耽搁,汤都要熬干了。”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远山背后,小院的灯火次第亮起,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最后的黑暗,将一切都笼罩在温暖而安宁的光晕里。厨房飘出阵阵浓郁的鱼汤鲜香,混合着饭菜的温暖气息。
周振华看着妻子起身走向厨房的、无比踏实可靠的背影,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化为深沉而平静的暖流。他依旧会后怕,这份后怕会如同警钟,提醒他日后行事需更加周全缜密, 风险与责任。但妻子那番如山般坚定的理解和支持,如同最坚实可靠的港湾,让他清晰地知道,无论前路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这个家,永远是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去拼搏、也必然能安然归来的地方。
只是,自那之后,周振华但凡需要外出处理一些可能存在风险的事务时,总会下意识地安排得更周全稳妥。他会提前检查院墙,会更仔细地叮嘱高红梅锁好门窗,会不动声色地拜托关系近的邻居多照应,甚至会对大黄和小灰灰进行一些额外的“叮嘱”。那份因冲动而后怕、因后怕而反思、最终沉淀下来的牵挂与责任,化为了更具体、更细微的行动,深深地融入了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成为了守护这个家的一种更成熟、更沉稳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