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在内心的惊涛骇浪中挣扎了一夜，几乎未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她就听到营房外传来比往日更整齐、更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铠甲轻微碰撞的铿锵之声。
不是送饭的士兵。这动静……
她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皱褶的衣袍，将那份因阅读和思考而带来的混乱与脆弱深深藏起，重新端坐，恢复了那副冰冷而骄傲的姿态，仿佛昨夜那个心绪不宁的人不是她。
营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首先进来的并非陆明那带着惫懒笑容的脸，而是两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内侍。他们无声地分立两侧，随后，一个身着明黄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威严中带着一丝温和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只有一种无形却磅礴的、属于帝王的气场，瞬间充盈了整个不大的营房。
萧绰的瞳孔猛地一缩！
虽然从未当面见过，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度，那身只有中原帝王才能使用的明黄，让她瞬间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大周皇帝，柴荣！
他竟然亲自来了？！来到这关押敌国俘虏的简陋营房？
柴荣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绰身上，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也没有刻意的审视，更像是在打量一位……值得重视的客人。
“萧绰公主，住在此处，多有怠慢了。”柴荣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压迫。
萧绰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与柴荣对视，声音清冷，带着刻意维持的疏离：“阶下之囚，不敢当陛下‘公主’之称，更不敢言‘怠慢’。”
柴荣闻言，不仅没有动怒，反而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在陆明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仿佛这里是他的御书房一般自然。他挥了挥手，两名内侍无声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营房内，只剩下他与萧绰两人。
“公主不必过谦。”柴荣看着萧绰，语气依旧平和，“野狐岭一战，公主之谋略，用兵之胆魄，朕虽为对手，亦深感佩服。若非陆明侥幸……呵呵，今日坐在这里的，或许就是朕了。”
他这番话，并非虚伪的客套，而是带着几分真诚的欣赏。到了他这个位置，对于真正有才能的对手，反而更容易产生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情绪。
萧绰紧绷的心弦，因为这番话，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她没想到，柴荣开口第一句，竟是称赞。这和她预想中的训斥、炫耀、或者居高临下的招揽完全不同。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萧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
“胜败乃兵家常事。”柴荣摆了摆手，目光变得有些深远，“朕这些年，南征北战，亦非一帆风顺。关键不在于一城一池之得失，一人一事之成败，而在于……路，选对了没有。”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陆明曾经提及，却由他这位帝王亲口说出，分量截然不同的话题：“陆明想必已与公主谈过天下大势。朕今日来，并非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劝降，而是想以一个……或许能提供另一种选择的人的身份，与公主聊一聊。”
萧绰抬起头，再次看向柴荣，眼神中带着警惕和探究。
柴荣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契丹立国不易，草原儿女的悍勇，朕深知。但公主以为，如今的契丹，内部倾轧不断，贵族耽于享乐，仅凭弓马之利，可能长久？可能真正让草原百姓安居乐业，让部族繁荣昌盛？”
萧绰沉默。这正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隐忧和无力感所在。
“不能。”柴荣自问自答，语气笃定，“因为路走错了。劫掠或许能得一时之利，却种下世代仇恨，且无法形成真正可持续的强大。真正的强大，来自于内部的团结，制度的完善，百业的兴旺，以及……文明的进步。”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几本被萧绰翻动过的《格物初探》和《寰宇概略》：“陆明弄的这些，公主看过了吧？觉得如何？是否还是‘奇技淫巧’？”
萧绰抿了抿唇，无法反驳。那些知识带给她的震撼，至今仍未平息。
“此乃力量之源，文明之基。”柴荣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朕欲打造的大周，并非仅仅是一个武力强盛的王朝，更是一个海纳百川，包容并蓄，能够不断探索未知、推动文明前进的国度！在这条路上，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无论其出身何处！”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向萧绰，抛出了最终的、也是最具冲击力的条件：
“萧绰公主，朕知你胸怀大志，能力超群，绝非甘于平庸之辈。困守草原，与朽木为伍，内耗心力，非你之幸，亦非草原之福。”
“若你愿归顺大周，朕在此承诺：其一，绝不视你为俘虏或战利品，当以国士待之！其二，你麾下被俘将士，愿归草原者，朕可放还；愿留者，朕一视同仁！其三，亦是朕最想对你说的——”
柴荣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充满诱惑：
“朕可许你独领一军！并非虚职，而是实实在在的兵权！这支军队，可由你旧部及愿意追随你的草原勇士组成，沿用你们熟悉的战法，由你全权统领！而它的使命，将不再是劫掠与内斗，而是——为即将一统的华夏，开疆拓土！”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仿佛那里挂着一幅无形的巨大地图，他的手指划向北方、西方那广袤的未知之地。
“北方苦寒之地，西边无尽沙海，乃至更遥远的、地图上都未曾标注的国度……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探索，等待征服！那里，才是你萧绰，和你麾下的草原雄鹰，真正应该翱翔和建功立业的舞台！而非局限于中原与草原这一隅之地的恩怨厮杀！”
“用你的才华和勇武，为华夏，也为愿意追随你的草原儿女，打下一个前所未有的、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这，难道不比你困守契丹，与那些鼠目寸光之辈纠缠不休，更有意义吗？”
柴荣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萧绰的心头！
独领一军！开疆拓土！
这八个字，对于一个有志于天下的统帅来说，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几乎满足了她所有的野心和抱负！而且，是以一种更加光明正大、更有前途的方式！
不再是局限于部落恩怨的小打小闹，而是参与到一场波澜壮阔的、塑造全新世界格局的伟大征程中！
萧绰彻底愣住了。她想过柴荣可能会利诱，可能会威逼，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给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个……远远超乎她想象的条件和格局！
这份胸怀，这份气魄，真的……只是一个中原皇帝所能拥有的吗？
看着萧绰那震惊到几乎失语的表情，柴荣知道，他这番话，起到了比预想中更好的效果。他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予她消化和思考的时间。
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萧绰脸上那剧烈变幻、挣扎与向往交织的复杂神情。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足以改变她一生，甚至可能改变整个草原乃至世界历史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