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那场针对陆明的弹劾风波，虽然被柴荣以雷霆手段平息，但其引发的涟漪，却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陆府内部，激起了另一层微妙的波澜。
风波发生的当天，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了陆府高墙。首先得知详情的，自然是作为主母的符玉弦。她听闻有人竟弹劾陆明“私通敌国”，对象直指萧绰时，秀眉微蹙，但并未多言，只是吩咐下人留意府内动静，尤其是萧绰那边的反应，自己则依旧沉稳地处理着府中事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而萧绰得知消息的途径，则带点戏剧性。她正带着自己的侍女在府内的小校场练习骑射（这是陆明特批给她保留的习惯），一个平日里负责采买、消息灵通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气喘吁吁地把朝堂上王御史如何抨击陆相“勾结契丹公主”，陛下又如何厉声驳斥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那老王头，说得可难听了！说公主您包藏祸心，是……是狐狸精，要祸害咱大周！还想让陛下把您赶出去呢！”小厮说得口沫横飞。
萧绰原本拉满弓弦的手，瞬间僵住。箭矢“嗖”地一声偏离靶心，深深扎进了旁边的草垛里。她缓缓放下弓，转过身，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吓得那小厮一哆嗦，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陆明，当时怎么说？”萧绰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相爷他……相爷他可厉害了！”小厮立刻又兴奋起来，“相爷直接就怼回去了！说要是真通敌，当初北伐直接把‘震天雷’送给契丹不就完了？何必把……把公主您‘骗’回来啥的……还说王老头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哈哈，当时满朝文武都笑翻了！”
萧绰紧绷的脸色稍缓，但依旧没什么表情。“那……陛下呢？”
“陛下更是英明！”小厮竖起大拇指，“陛下直接就发火了！说公主您早已归心，部落也是大周屏藩！骂那王老头是构陷功臣，阻挠国策！当场就把他官帽给撸了，赶出京城了！还说了，以后谁再非议科学院和……和跟相爷有关的事，就以阻挠国策论处！”
小厮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绰的脸色。
萧绰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握着弓身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胸腔里那颗习惯了草原风雪、习惯了算计与提防的心，却仿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击中，剧烈地跳动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滚烫的感觉。
他……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如此直接甚至有些粗鲁地，维护了她。
陛下……金口玉言，亲口承认她“早已归心”，她的部落是“大周屏藩”。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辩护。这等于是在最高层面，彻底否定了她“敌国公主”、“潜在威胁”的身份，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将她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受庇护的位置。
自从归顺以来，虽然陆明待她不错，符玉弦也大气，折赛花更是没什么心机，但她内心深处，始终绷着一根弦。她是战败者，是异族，是带着整个部落未来前来投靠的“人质”。她习惯用骄傲和冷漠来伪装内心的不安，用偶尔的别扭和挑衅来试探这个新环境的底线。她从未真正放下过草原公主的身份，也从未觉得自己完全属于这里。
可今天，陆明和柴荣用这种方式，近乎粗暴地，将她最后那点用来保护自己的硬壳，给敲碎了。
她忽然想起陆明平日里没个正行、变着法儿逗她开心的样子；想起他虽然嘴上嫌弃，却依旧默许她在府里保留草原习惯，甚至给她弄来小校场；想起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是科学院的透镜，有时是南方的香料，还美其名曰“促进民族融合，加强文化交流”……
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或视为“收买人心”的细节，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与今日朝堂上那坚定的维护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混杂着卸下重担的轻松，以及一丝迟来的归属感，如同破冰的春水，缓缓流淌过她心间。
“公主……您没事吧？”侍女见她久久不语，担心地问道。
萧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眶那点不争气的湿热，恢复了一贯的冷傲表情，但语气却柔和了许多：“没事。去，把箭捡回来。”
傍晚，陆明回到府中。经历了朝堂上的口水仗，他倒是没什么压力，反而觉得有点饿，正准备招呼开饭，却敏锐地感觉到府里的气氛……有点不一样。
符玉弦依旧是那般温婉，但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和……一丝“你懂得”的调侃。折赛花则直接扑上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力道依旧没轻没重）：“相爷！干得漂亮！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怂包！那个什么王老头，就该这么怼他！”
陆明被拍得龇牙咧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安静坐在一旁、看似在专心品茶的萧绰。
萧绰今天……似乎格外安静。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他进门时飞过来几个眼刀，也没有在他和折赛花笑闹时冷哼出声。她只是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但陆明注意到，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耳根似乎……还有点不自然的泛红？
“咳，”陆明清了清嗓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今天朝上可热闹了，有人想告我的黑状，结果被陛下怼回去了。没啥大事，就是耽误了饭点，饿死我了。”
萧绰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感动，有释然，还有一丝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别扭。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去，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补充了一句：“……饭菜一直温着，这就让他们传膳。”
这反应，让熟悉她性子的陆明和符玉弦都微微一愣。这可不是萧绰的风格！按照她以往的脾气，要么会冷嘲热讽几句“陆相爷树大招风”，要么会傲娇地表示“与我何干”，今天这近乎……乖巧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折赛花神经大条，没感觉出异常，已经嚷嚷着饿了。
饭桌上，气氛依旧和谐（表面上看）。符玉弦细心地为陆明布菜，询问他朝堂细节（避开了敏感部分）；折赛花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愤愤不平地声讨那些“坏人”；而萧绰，则比平时沉默了许多，只是默默吃着饭，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陆明，又迅速移开目光，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隐藏什么。
陆明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草原小烈马今天是被感动到了，正在努力消化这种陌生的情绪，别扭着呢。他也不点破，乐得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饭后，陆明照例要去书房处理些公务。他刚站起身，萧绰却忽然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我去给你沏杯茶，醒醒神。”
说完，也不等陆明回应，便快步走向了茶室方向，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陆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知道，那块最难啃的硬骨头，今天，算是彻底被焐热了。
符玉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也勾起一抹欣慰的弧度。她知道，经过此事，这个家，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完整了。而接下来，如何让这份“完整”更加名正言顺，更加稳固，或许……该她这个主母，出面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