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上那场展望未来的对话，以及周嘉敏那令人啼笑皆非的“望远镜观察事件”过后没几天，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王朴没有像往常一样递牌子求见，而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朝服，独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进了皇宫，请求面圣。
柴荣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闻王朴独自前来，心中微微一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立刻放下朱笔，命内侍将王朴请到旁边更为静谧暖阁相见。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雨天的湿寒。王朴进来后，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臣子之礼，然后才在柴荣的再三示意下，坐在了锦墩上。他坐姿依旧端正，但动作明显比以往迟缓了一些，那曾经挺直如松的脊背，此刻在温暖的空气中，也微微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弯曲。
“王卿，雨天路滑，何事如此急着见朕？”柴荣看着这位追随自己多年、亦师亦友的老臣，语气温和，带着关切。
王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措辞恳切的奏疏，双手呈上。
“陛下，”王朴的声音平静而苍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老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柴荣接过奏疏，并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看着王朴，眼神复杂：“辞行？王卿欲往何处？”
“老臣欲归故里，颐养天年。”王朴抬起头，脸上带着风轻云淡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是阅尽千帆后的通透与疲惫，“陛下，老臣年事已高，精力日衰，近来常感力不从心。昨日观星台上，见陛下与陆相指点江山，展望那铁路轮船之盛世，老臣心潮澎湃之余，亦深感……时代已然不同。此等开天辟地之伟业，当由更具魄力、更富开创精神的年轻俊杰来辅佐陛下完成。”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向柴荣，一字一句道：“老臣愚钝，能辅佐陛下扫平寰宇，奠定今日之基业，已属侥幸，此生无憾。然，守成或可，开拓则显不足。这宰相之位，关乎国运，非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居之。老臣愿效古之先贤，急流勇退，为贤能让路。”
这番话，他说得极其诚恳，没有丝毫的矫饰或试探。他不是因为被排挤，也不是因为畏惧困难，而是真正地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是时候将舞台彻底交给能够引领新时代的人了。
柴荣握着那封奏疏，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何尝不知王朴年迈？何尝不晓陆明之才足以担当大任？但王朴之于他，不仅仅是宰相，更是危难时的砥柱，迷茫时的明灯，是亦臣亦师的存在。此刻听闻他要彻底离去，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不舍。
“王卿……”柴荣的声音有些沙哑，“朕……离不开你啊。这朝堂之上，若无王卿坐镇，朕心难安。”
王朴微笑着摇头：“陛下谬赞了。如今朝局稳定，新政已成体系，陆相威望能力皆足以服众。老臣在此，不过是徒占其位，或成掣肘。陛下，老臣去意已决，并非一时冲动。近日整理旧物，见昔日与陛下筹划军政、彻夜不眠之文稿，恍如昨日。然时光荏苒，陛下已成就远超历代之霸业，老臣……亦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
他说的“休息”二字，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释然。
柴荣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王朴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旧睿智的眼睛。他知道，王朴说的是事实，也是最好的选择。强行挽留一位心力交瘁的老臣，于国于己，都非幸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波澜，沉声道：“王卿既心意已决，朕……准奏。”
这三个字说出口，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王朴闻言，脸上露出了真正轻松而欣慰的笑容，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准备行大礼拜谢。
“且慢，”柴荣抬手阻止了他，目光灼灼，“王卿致仕，朕准了。但这首相之位，非同小可。依王卿之见，满朝文武，谁可继之？”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是王朴今日前来的核心目的之一。
王朴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声音虽老迈却异常清晰：“陛下！能继此位者，非陆明陆不言莫属！”
他直接用了陆明的字，显得格外郑重。
“陆不言之才，经天纬地，远超老臣！其学究天人，格物致知，已为我大周开辟前所未有之新局！其忠君体国，锐意革新，更兼知人善任，胸襟开阔！海军、新政、科学院、专利法、乃至那蒸汽机……此皆非守成之臣所能为！陛下，宰相之位，非仅为百官之首，更是帝国航船之舵手！如今我大周正值乘风破浪、开拓万古未有之局面的关键时刻，唯有陆不言，能掌此舵，引领大周驶向那更加辉煌的彼岸！老臣愿以毕生清誉担保，陆明，乃首相不二人选！”
这一番推举，言辞恳切，评价极高，几乎将陆明捧到了国之柱石、时代引领者的高度。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或保留，只有对后辈毫无条件的信任和对国家未来的深切期望。
柴荣看着王朴那无比认真的神情，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王卿所言，深合朕心！陆爱卿，确是唯一人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感伤，声音低沉下来：“只是……王卿这一走，朕这心里，空落落的……”
王朴闻言，亦是动容，他再次躬身：“陛下……老臣虽归故里，然心仍在朝堂。他日陛下若有所询，一纸诏书，老臣必星夜兼程而来。且见陛下得陆相如此贤臣辅佐，开创千古盛世，老臣……于愿足矣，唯有欢喜，并无遗憾！”
说到最后，这位历经三朝、见惯生死荣辱的老臣，声音也微微有些哽咽。
君臣二人，在这暖阁之中，雨声相伴之下，一时默然，唯有那份超越君臣的知遇之情与时代交替的感伤，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最终，柴荣含泪应允了王朴的致仕请求，并给予了极其丰厚的赏赐和崇高的荣誉，加封太师，以示尊崇。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王朴的退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正式落幕。所有人都明白，权力的重心，将毫无悬念地、彻底地转移到那位年轻的、总是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笑容的宰相——陆明身上。
而此刻的陆明，尚在宰相府中，与陈远等人商讨着关于蒸汽机实用化以及如何将铁路规划与现有的官道、运河体系结合的具体方案。他还不知道，那副最为沉重的担子，已经由他最敬重的前辈，亲手为他铺好了道路，即将正式落在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