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林溪的笔尖在历史试卷上悬了很久。笔尖的墨水在“鸦片战争”四个字旁边洇出个小圈，像块化不开的心事。窗外的香樟叶被风卷得打旋，阳光透过叶缝在试卷上投下晃悠悠的光斑，像她心里乱糟糟的思绪——早上妈妈又在早餐桌上提起物理竞赛班，瓷碗碰撞的脆响里，那句“再考虑考虑”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搅动白粥的沉默，粥里的皮蛋沉下去又浮上来，像她反复拉扯的心情。
“喂，发呆会传染的。”苏晓晓突然从后排探过身，马尾辫扫过林溪的肩膀，带着股柠檬洗发水的清香，混着点食堂糖醋里脊的味道，“我妈新开的麻辣烫店今天试营业，去不去？据说加了‘治愈秘方’，专治各种不开心。”她晃了晃手里的保温袋，透明塑料袋里露出半袋鱼丸，冻得硬邦邦的，棱角都透着股倔强，“我妈说，烦恼就像冻鱼丸，煮一煮就软了，再辣的汤也能把硬邦邦的心事泡得暖暖的。”
林溪看着她校服口袋里露出的菜单一角，红底黑字写着“招牌骨汤麻辣烫”，下面还用荧光笔标了行小字：“汤里煮着妈妈的话”。突然想起上周在走廊撞见苏晓晓帮食堂阿姨搬菜筐，她踮着脚扛着半筐土豆，说“食物是最好的翻译官，能把说不出的话都煮进汤里，比课本上的文言文好懂多了”。书包拉链被拉开时，她听见陆知行塞进来的纸条窸窣作响——早上他趁物理老师转身擦黑板时递过来的，说“苏晓晓的麻辣烫里藏着秘密武器，比我的小纸条管用”，字迹被笔戳出个小洞，像在强调什么，纸角还沾着点薯片渣。
麻辣烫店开在学校后门的巷子里，蓝白条纹的遮阳棚下挂着串红灯笼，风一吹就晃出暖融融的光，把墙面都染成了橘红色。苏晓晓妈妈系着橘红色围裙，围裙上绣着朵胖嘟嘟的太阳花，正往汤锅里撒一把干辣椒，红得发亮的辣椒在滚水里翻涌，香气腾起的瞬间，她回头冲她们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溪溪来啦？晓晓昨晚就跟我说你要来，特意留了甜糯玉米，黄澄澄的跟小太阳似的。”不锈钢操作台上摆着排青花瓷碗，碗沿都磕出了小豁口，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这些是我家晓晓小时候用的，她说看着亲切，就像坐在自家炕头吃饭。”
自选菜柜里的食材码得像彩虹。肥牛卷在冰盘里蜷成玫瑰花，鹌鹑蛋堆成小山，菠菜叶上还沾着水珠，亮闪闪的像撒了层碎钻。苏晓晓踮脚够最上层的蟹棒，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手腕上的红绳——是去年运动会时林溪帮她编的，当时她摔在跑道上，膝盖磕出红印，眼泪混着泥点往下掉，抽噎着说“接力赛搞砸了，大家肯定都怪我”。现在那红绳褪成了浅粉色，却被系得更紧了，在手腕上勒出道浅痕，像段没断的牵挂。
“多拿点鱼豆腐，”苏晓晓往林溪的筐里塞了四块，白嫩嫩的豆腐块在塑料筐里滚了滚，“我妈说这个像解压玩具，咬下去会回弹，烦恼也跟着弹走了。”她自己的筐里堆着半筐青菜，菠菜、油麦菜、茼蒿挤在一起，绿得晃眼，“你看这些绿叶菜，刚摘下来时蔫巴巴的，煮完会变魔术，泡在汤里立马就支棱起来了，跟重新活过来似的。”
林溪的目光落在冰柜里的鹌鹑蛋上。圆滚滚的蛋壳上沾着冰碴，像裹着层盔甲，像极了今早妈妈递过来的那杯蜂蜜水——玻璃杯壁凝着水珠，她没接，转身时听见杯子落在茶几上的轻响，清脆得像颗心沉了下去，摔出道裂缝。苏晓晓突然敲了敲玻璃，指关节在冰柜上笃笃作响：“鹌鹑蛋要带壳煮才入味，就像有些事得捂着，慢慢熬，才能尝到里头的甜头，急不得。”
苏妈妈往骨汤里撒了把枸杞，红亮亮的果子在奶白色的汤里打了个滚，汤面立刻浮起星星点点的红，像撒了把火星。“这汤熬了六个小时，从凌晨三点就蹲在灶台前守着，”她用长柄勺搅出沉在底的筒骨，骨髓颤巍巍的像块玉，在汤里晃出涟漪，“晓晓爸以前总跟我冷战，三天不说一句话，我就天天给他熬汤，他喝着喝着，话就多了，最后把‘对不起’都煮进汤里了，比说出来管用。”汤勺碰到锅沿的叮当声里，她突然压低声音，往林溪这边凑了凑，围裙上的太阳花蹭到林溪胳膊，“你妈今早来过，站在巷口犹豫了半天，说‘给林溪留份不辣的，多放玉米，她爱吃煮得裂开的’，连你爱啃玉米芯都记得。”
林溪的筷子突然在碗里顿了顿，竹筷在青花瓷碗上磕出轻响。玉米段煮得裂开了缝，金黄的玉米粒泡在奶白色的汤里，像一颗颗小太阳，像她昨晚在厨房看见的场景——妈妈对着菜谱研究“玉米排骨汤”，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在“玉米需提前浸泡”那行字上划了又划，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历史班的家长群，消息栏里写着“请问晚自习需要准备加餐吗？我家孩子总说饿”，发送键旁的光标闪了又闪，像颗悬着的心。
“尝尝这个鱼丸。”苏晓晓夹起一颗塞进她碗里，鱼丸在汤里泡得发胀，咬下去时溅出滚烫的汁，她自己咬了口海带结，梗太粗咽得直皱眉，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我跟我妈吵架时，就来这儿吃海带，把火气都挂在梗上，咽下去就好了，你看，现在不就顺了？”她指着墙上的照片，相框里苏晓晓举着满分的语文试卷，站在烫金的“麻辣烫”招牌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嘴角还沾着点番茄酱，“上次我考砸了，数学才62分，我妈没骂我，就给我加了双倍鱼丸，说‘丸子圆滚滚的，寓意从头再来，下次肯定能滚出个好成绩’。”
辣椒油在汤面上浮成朵小红花，红油顺着花瓣的纹路慢慢晕开。林溪舀起一勺汤，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咽——这辣味像极了妈妈的关心，总带着点笨拙的滚烫，明明是好意，却总让人觉得被烫到。苏妈妈端来两碟麻酱，瓷碟边缘沾着点花生碎，香得人直咽口水：“晓晓说你怕辣，这个是花生酱调的，加了点蜂蜜，甜口的。”她往林溪碟里多舀了勺，酱在碟子里堆成小丘，“就像有些关心，得换个方式才吃得消，硬灌反而呛着。”
邻桌的初中生在抢最后一片鱼豆腐，校服上的拉链撞出清脆的响，像串没调好的音符。林溪突然看见玻璃窗上的倒影：自己的碗里堆着满满的菜，鱼豆腐、蟹棒、玉米挤得冒尖，而苏晓晓总在往她碗里夹东西，筷子上沾着的芝麻酱蹭到了校服袖口，她却毫不在意，用手背随便一抹就完事。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妈妈总把鸡腿夹给她，说“妈不爱吃带皮的”，其实她半夜起床上厕所，看见妈妈在厨房偷偷啃鸡骨头，嘴角沾着油星，吃得一脸满足。
“我妈说，冷战就像没煮开的汤。”苏晓晓吸溜着粉丝，汤渍溅到下巴上，像颗小泪珠，“表面看着平静，底下的火没灭，咕嘟咕嘟的，总有烧开的那天，到时候蒸汽一冒，啥都化解了。”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封面画着个冒泡的汤锅，锅盖上写着“烦恼蒸发皿”，“这是我的‘烦恼记录本’，每次写完扔进汤锅里煮三分钟，捞出来字就晕了，烦恼也跟着淡了，比写日记管用。”
林溪翻开本子，纸页边缘卷得像波浪，显然被翻了无数次。最新一页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举着历史书，书皮上写着“林溪”，一个举着物理练习册，封面上画着颗星星，中间写着“其实她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字迹被水洇过，晕成片浅蓝，像哭过的痕迹，却在末尾画了个大大的笑脸。苏晓晓突然抢过去合上，脸红得像锅里的辣椒油：“这是给你看的‘治愈秘方’，比辣椒管用，不许笑。”
结账单被折成了星星形状，边角还沾着点汤渍，苏妈妈在“合计”那栏画了个笑脸，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林溪盯着收据上的“玉米x2”出神，突然发现塑料袋里多了份打包好的麻辣烫，保温袋是橘红色的，印着和苏妈妈围裙一样的太阳花，上面贴着张便签，是苏晓晓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像在跳舞：“给你妈妈带的，微辣，加了她爱吃的藕片，我妈说藕片有孔，能把烦心事都吸走。”便签背面画着个煮汤的锅，锅里飘着句话：“汤凉了可以再热，心凉了就得趁热喂，别等凉透了，不好回暖。”
巷口的路灯亮起来时，林溪的书包里沉甸甸的。麻辣烫的香气透过保温袋渗出来，混着苏晓晓塞给她的薄荷糖味——她说“吃完辣得清醒，脑子转得快，才能想明白事儿”。经过宣传栏时，她看见陆知行贴在“校园趣事”栏里的照片：苏晓晓举着麻辣烫碗，站在两个背对着背的卡通人中间，一个举着历史书，一个举着物理练习册，碗里的汤冒着热气，把两人的影子熏得渐渐靠在了一起，像被温暖融化的冰。
回家的路上，保温袋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烫得有点痒，像有人在轻轻挠她的心。林溪突然想起苏妈妈说的话：“最好的调味不是辣椒，是有人记得你爱吃什么，连你自己都忘了的小习惯，她都记着。”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和妈妈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是早上的“我走了”。她深吸一口气，打出一行字：“带了麻辣烫，微辣的，留了藕片，你爱吃的脆藕。”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指腹蹭到了便签上的笑脸，像触到了某个柔软的开关，心里咯噔一下，像汤锅里翻腾的鱼丸。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唤醒，暖黄的光里飘着熟悉的饭菜香，是葱油饼的味道，混着点芝麻的焦香。林溪掏出钥匙时，门突然开了道缝，妈妈举着锅铲站在门后，围裙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雪——显然是在做她爱吃的葱油饼，她总说“刚出锅的饼，边儿焦脆，咬着咯吱响”。“汤还热吗？”妈妈的声音有点哑，像被辣椒呛过，往旁边退了半步，给她让出位置，“我煮了绿豆汤，冰镇过的，解辣。”
保温袋被放在餐桌上时，林溪看见妈妈的手在抖，锅铲还攥在手里，木柄上沾着点面粉。她掀开盖子的瞬间，玉米的甜香漫出来，在客厅里打了个转，妈妈突然指着碗底，声音发颤：“那是……鹌鹑蛋？”林溪点点头，看着妈妈夹起一颗，蛋壳捏在手里转了转，突然说：“其实我今天去图书馆了，管理员说你的历史笔记做得比参考书还好，好多高三学生都借去抄，说‘这姑娘把时间轴画成了故事’。”
绿豆汤盛在青花瓷碗里，凉丝丝的甜，冰糖在碗底沉成小晶块。林溪看着妈妈鬓角的碎发掉进汤里，像片小小的羽毛，突然想起苏晓晓的话：“和解就像煮麻辣烫，得有人先往对方碗里夹块肉，别等着汤凉了。”她夹起最后一片鱼豆腐递过去，筷子碰到妈妈的瓷勺时，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得像颗心落进了暖汤里，泡得软软的。
窗外的月光淌进厨房，照在两只并排的碗上，像撒了层银粉。林溪发现妈妈的碗里堆着她爱吃的玉米，连玉米芯上的小粒都挑得干干净净，而自己碗里多了好几片藕片，切得薄薄的，煮得刚好，脆生生的——原来有些关心从来不用说话，就像麻辣烫里的骨汤，熬了六个小时，滋味都藏在最底下，得慢慢品才尝得到，烫嘴的时候别急着咽，等那股热劲过了，甜味就漫出来了，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