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钻进教室，把讲台上的粉笔灰吹得簌簌落，像撒了把细碎的雪。林溪的指尖在课桌边缘划了第三圈，终于在深浅交错的木纹里摸到个浅浅的凹痕——是去年深秋用圆规刻的小太阳，如今被新同桌的语文笔记本压着，只露出半道弯月似的弧，像被时光咬去了一角。
“这道题你卡了很久吗？”旁边传来轻得像羽毛的声音，带着点刚泡过茶水的温润。林溪抬头时，看见苏晚正把笔记本往她这边推了推，娟秀的字迹在米黄色纸页上洇出淡淡的墨香，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痕。“‘采菊东篱下’的‘篱’字，要注意竹字头下面是‘离’，不是‘禹’，上周默写好多人写错，周老师在办公室念叨了半节课，说‘你们这届连陶渊明的篱笆都认不全’。”
苏晚是文科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开学第一天就抱着本线装《诗经》坐在了林溪旁边。她的头发总梳成服帖的低马尾，发绳是洗得发白的蓝布条，边缘磨出了细细的毛边，像段褪色的时光。校服领口别着支银色钢笔，笔帽上刻着极小的“晚”字，笔画细得像蛛丝，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粒藏在衣襟上的星，安静地亮着。
“谢谢。”林溪的指尖在错题本上顿了顿，橡皮屑沾在指腹上，突然发现苏晚的笔记本里夹着片干桂花，黄得像褪了色的阳光，花瓣边缘微微蜷曲，却还能看出完整的四瓣形状。“你也喜欢桂花？”
“嗯，”苏晚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新月落在湖面。“奶奶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桂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每年这个时候摘下来晒干，装在玻璃罐里，能泡一整年的茶。”她突然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塑料封皮发出轻微的脆响，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青瓦白墙的院子里，穿蓝布衫的老人正踮脚摘桂花，竹篮里已经堆了小半篮金黄，树下的小女孩举着个搪瓷碗，马尾辫上别着朵小小的黄，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这是我十岁那年拍的，现在奶奶的腰不好，摘不动了，去年回去看她，她还说‘晚晚的课本里要是有桂花，就摘一朵夹进去，比书签香’。”
林溪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历史笔记本封面，想起自家阳台上那盆总也养不活的多肉。苏晓晓说那是“被物理公式辐射过的植物”，每次江翊来借笔记，都会蹲在花盆前研究半天，手指戳着蔫巴巴的叶片说“光合作用效率=光照强度x心动频率”，最后总能精准地让其中一片叶子再多蔫下去一点，气得苏晓晓总说“江翊的物理公式是植物杀手”。
早读课的铃声刚响，苏晚就从书包里掏出本《唐诗宋词选》，书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像被流水浸过的船帆。她读“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尾音会轻轻往上扬，带着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像风吹过挂在窗前的玻璃风铃，叮铃一声落进心里。林溪握着笔的手突然顿住——江翊背物理公式时也这样，念到“动量守恒定律”的“恒”字，总会下意识加重语气，尾音微微发颤，像在强调某个藏在心底的约定，生怕被风偷走。
“你在画什么？”苏晚的目光落在林溪的草稿纸上，声音轻得像怕惊飞纸上的什么。画里是理科一班的窗户，格子窗棂切出四方的天空，江翊的侧影被香樟叶遮了一半，笔尖在他手腕内侧反复描着那道疤——那是去年运动会搬器材时被铁架划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却攥着她递过去的创可贴说“这点伤比不过动量守恒的能量”，如今在画里，那道疤被描成了道浅浅的光带，像在补全道没写对的公式。林溪慌忙把纸往抽屉里塞，动作太急带起阵微风，吹起片从窗外飘进来的桂花，慢悠悠落在苏晚摊开的《李清照词集》上，正好压在“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那页，像句无声的批注。
苏晚捡起桂花时，指尖轻轻捏着纤细的花柄，像在捏着片易碎的云。“理科一班的江翊同学，”她突然笑了，梨涡在脸颊上浅浅陷着，像盛了半盏月光，“上周看他来语文组借《物理与文学》，张老师从资料柜里翻了半天，说‘这书放了十年没人碰，你是第一个借的’。他说想研究‘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宋词里的体现，当时就觉得他很有趣，理科生的浪漫都带着公式味。”
林溪的耳尖突然热起来，像被阳光晒透的玻璃，连带着脖颈都泛起薄红。她想起昨天午休，江翊趴在图书馆靠窗的桌子上，用红笔在物理笔记本上写“东边日出西边雨”，旁边标着“光的折射原理导致局部区域降水差异”，钢笔尖戳得纸页发皱，像在跟千年前的诗句较劲，最后还在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她的历史笔记本，上面写着“林溪说这里的‘道是无晴却有晴’是双关语，比我的折射原理浪漫”。
语文课上，周老师让同桌互相批改作文。林溪翻开苏晚的本子时，纸页间飘出缕淡淡的桂花香，突然看见篇题为《窗》的短文，字迹比平时更轻软：“隔壁的窗户总开着道缝，蓝白色的校服袖口偶尔会晃过，像只停在枝头的鸟，翅膀沾着理科班的粉笔灰。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香樟叶和演草纸的味道，把未写完的公式吹到这边的笔记本上，变成句没韵脚的诗。窗台上的多肉总朝着那个方向长，像在追逐什么看不见的光。”
“这是……”林溪的指尖在纸上顿住，笔尖的墨在“鸟”字旁边晕开个小圈，像颗惊讶的瞳孔。
苏晚的脸颊泛起浅粉，像落了层早春的桃花瓣，连耳根都悄悄红了。“瞎写的，”她把作文本往回抽了抽，马尾辫扫过桌面，带起片藏在书页间的桂花，“就是觉得，不同的窗户里，藏着的其实是同一片天空，就像《诗经》里说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不管读理科还是文科，抬头看的都是同一轮月亮。”
放学的铃声刚响，陆知行就举着相机冲进教室，镜头上还缠着圈桂花枝，细小的枝条勾住了他的衣领，像串自然生长的项链。“重大新闻！理科一班的窗户和咱们班的窗户，在卫星地图上连成条直线，角度正好是52度，据说和‘我爱你’的谐音对应——”他突然被苏晚递过来的《摄影技巧大全》砸中胳膊，硬壳书脊上贴着片桂花，花瓣被压得扁扁的，“苏晚同学，你这是嫉妒我的发现！文人就该欣赏这种跨越文理的浪漫！”
苏晚没理他，只是从书包里拿出本精装《人间词话》，放在林溪桌上，封面是暗紫色的，烫金的书名在夕阳下闪着光。“这个借你看，”她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了敲，“王国维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我觉得文理也一样。”林溪翻开扉页时，发现上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是苏晚的笔迹：“美成在久，默契无需多言。”书里夹着张便签，画着两个并排的窗户，左边飘出物理公式，右边飞出诗句，在中间的空中汇成片桂花云，云下面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举着量角器，一个拿着毛笔。
林溪抱着书走出教室时，夕阳正斜斜地穿过走廊，把地面染成蜂蜜色。看见江翊站在理科一班的窗边，校服领口别着的钢笔在夕阳下闪着光，笔帽上的反光像道细小的闪电。他手里举着片香樟叶，正对着光线看叶脉，阳光透过叶肉的纹路，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在解读封写满密码的信。风从走廊吹过，把林溪手里的《人间词话》吹得哗哗响，某页夹着的桂花飘了出去，打着旋儿画出道优美的弧线——那是江翊最熟悉的抛物线轨迹，最后稳稳落在他摊开的物理笔记本上，正好停在“动量守恒”公式的等号上。
江翊捡起桂花时，目光正好撞进林溪眼里，像两道相交的光线，在空气中碰出无声的火花。他突然举起笔记本，封面上用红笔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弯成月牙的弧度，旁边写着行公式：“力的作用=心动x2”，像道解对了的附加题，答案写得明明白白。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句没写完的诗：“有时候，最安静的默契，反而最响亮，就像李清照写‘却把青梅嗅’，没说喜欢，却藏了满纸的欢喜。”她抱着语文作业本走过时，马尾辫上的蓝布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为这跨越两扇窗户的对视，系上道温柔的结。
林溪看着江翊把桂花夹进笔记本的动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人间词话》的封面，突然想起苏晚作文里的句子。原来不同的窗户之间，真的藏着同一片天空，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画完的画，早在彼此的笔记本里，长成了片茂密的森林，风一吹，就响起满世界的共鸣——有物理公式的严谨，有诗词的婉转，还有藏在香樟叶和桂花里，那些说不出口却早已相通的心意。
陆知行举着相机追出来时，快门按得咔咔响，屏幕上定格着这样的画面：理科一班的窗边，江翊的物理笔记本摊开着，那片桂花安静地躺在公式中间；文科三班的门口，林溪的《人间词话》翻开着，苏晚写的便签在风里轻轻动。两个不同的世界，被同一片夕阳染成了暖橙色，像首没写完却早已押韵的诗，字里行间都是藏不住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