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钢铁壁垒冰冷的墙面上，也烙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瞳孔里。
【暴君】。
一个词。仅仅一个词。
却比成千上万只畸变体的嘶吼，还要令人胆寒。
世界，在那一瞬间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警报声之外的死寂，另一部分，是灰鸦耳蜗里，自己那即将冲破胸膛的、疯狂的心跳。
她背上的零，那个昏迷不醒的少年，仿佛在刹那间拥有了无穷的质量，将她死死地钉在原地。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一百个、甚至更多的武器瞄准点，像毒蛇的信子，锁定了她和她背后的“货物”。能量步枪的充能指示灯，外骨骼装甲的液压系统，自动炮塔的旋转伺服器……无数冰冷的、代表着死亡的机械声，汇成了一首交响乐。一首，为他们谱写的葬歌。
“趴下！双手抱头！立刻！”
一名小队长模样的士兵，用扩音器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灰鸦的身体本能地想要服从。在钢铁壁垒，反抗卫戍部队的命令，就等于自杀。这是连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
但她不能动。
一旦她趴下，零就会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枪口下。她毫不怀疑，下一秒，这个被系统判定为【暴君】的少年，就会被轰成一滩无法辨认的血肉。
她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汗水，混合着早已干涸的血迹，从她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但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闭眼，世界就没了。
周围的拾荒者们，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声，哭喊声，咒骂声……他们连滚带爬地，不顾一切地远离灰鸦这个风暴的中心，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能瞬间传染的瘟疫。士兵们粗暴地将他们驱赶到安全区域，用枪托毫不留情地砸在那些动作稍慢的人身上。秩序，在绝对的暴力面前，被迅速而冷酷地重建了。
很快，以灰鸦为圆心，半径五十米的范围内，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只有她，和她背上那个昏迷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无数枪口的正中央。
紧接着，一道淡蓝色的、半透明的能量力场，从地面升起，像一个倒扣的碗，将他们两人严严实实地囚禁在内。能量护盾的边缘，空气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发出“嗡嗡”的低鸣。
这是……“b级隔离协议”。灰鸦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种级别的隔离，通常只用于应对那些能够造成大规模杀伤，或是具有高度传染性的首领级畸变体。
他们把零……当成了一个怪物。
不。不对。
灰鸦苦涩地想。他们没有搞错。零的身体里，确实住着一个怪物。一个……她亲眼见证过的，比任何畸变体都更恐怖的怪物。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人群后方，传来了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
“咚……咚……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战鼓，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原本还算嘈杂的现场，随着这脚步声的靠近，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士兵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眼神中露出了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神色。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通道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暗灰色的、制式的将官级动力装甲，但没有佩戴头盔。露出的那张脸，如同用花岗岩雕刻而成，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废土的风霜和战争的烙印。他的头发很短，几乎是贴着头皮，花白的发根顽固地从黑色中钻出。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睛里，只有如同钢铁壁垒本身一样的冰冷、坚硬和绝对的……秩序。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一行行可以被计算、被评估、被处理的数据。
钢铁壁垒-7号，卫戍部队总指挥官。
张铁拳。
他走到能量护盾前，停下了脚步。隔着那层淡蓝色的光幕，他的目光，越过了灰鸦，直接落在了她背后的零身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一个最顶级的工程师，在审视一台从未见过的、结构复杂、且极度危险的……机器。
“姓名。”
张铁拳开口了。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低沉，沙哑，不带任何感情。仿佛生锈的金属在互相摩擦。
灰鸦的喉咙一阵干渴，她咽了口唾沫，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灰鸦。”
“拾荒者公会，c级成员。档案记录良好，擅长远程狙击和情报收集。三天前，接受了公会发布的‘血肉福音会’据点侦察任务，之后信号消失。”张铁拳缓缓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背出了她的档案。他甚至没有看任何终端，那些资料，就像是刻在他的脑子里。
“……是。”灰鸦艰难地回答。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你背上那个东西，”张铁拳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零的身上，他用了“东西”这个词，“是什么？”
“他……他叫零。是个……幸存者。”灰鸦咬着牙，强迫自己说下去，“我在任务地点发现的他。他受了重伤，昏迷了。我想带他回来……治疗。”
这番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一个普通的幸存者，会让整座钢铁壁垒拉响最高级别的警报？会让城防系统，给出【暴君】这种闻所未闻的威胁等级？
张铁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种沉默，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灰鸦，”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就好像在和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说话，“你知道‘黑匣子’档案吗？”
灰鸦的心，猛地一抽。
黑匣子。那是流传在拾荒者公会高层里的一个传说。据说，那是旧世界崩溃时，由当时的世界政府，联合各大顶级科研机构，共同建立的最高机密数据库。里面记录的，不是历史，不是科技，而是……禁忌。
那些足以毁灭文明的、被彻底封存的、绝对不能被再次触碰的……怪物和……魔鬼。
“……听说过。”
“‘暴君’这个代号，在‘黑匣子’档案里，被提及过一次。”张铁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它的威胁等级，被定义为‘利维坦’级。意思是，一个能够以个体之力，对抗，乃至……摧毁一座壁垒级城市的……战略灾难。”
战略灾难。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灰鸦的灵魂上。她的大脑，一片轰鸣。
她知道零很危险，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个“暴君”是个怪物。但她从未想过，这份危险，竟然被量化到了……这种地步。
“不……不可能！”她失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他只是个孩子！他……他甚至为了救我，自己和自己战斗！他不是怪物！至少……至少‘零’不是！”
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着地下通道里发生的一切。她想告诉眼前这个男人，那个少年，是如何用自己的意志，从那个真正的怪物手中，夺回了缰绳。她想让他相信，这个被系统判了死刑的躯壳里，还住着一个善良的、会痛苦、会挣扎的……人类灵魂。
但张铁拳，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
等到灰鸦因为情绪激动和体力不支，而剧烈地喘息起来时，他才缓缓地开口，说出了一句，让灰鸦如坠冰窟的话。
“系统，不会犯错。”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神谕，宣判了零的……死刑。
在钢铁壁垒，系统就是神。是维系这座城市运转的、绝对理性的、至高无上的法则。它的判断，高于一切，包括人性。
“城防系统的扫描，穿透了他的表层皮肉，直接分析了他的基因序列和生物能量场。”张铁拳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份实验报告，“结果显示，他的细胞结构，与我们数据库中任何已知的地球生物，相似度低于60%。而他体内潜藏的能量反应，峰值……超过了城门外那座备用的小型核能反应堆。”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零的身上，移到了灰鸦的脸上。那冰冷的目光，让灰鸦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冻住了。
“告诉我，灰鸦。一个细胞结构未知的、体内藏着一座核反应堆的、并且被旧世界最高机密档案标记为‘战略灾难’的‘孩子’……我应该，怎么处理他？”
灰鸦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
在绝对的、冰冷的数据面前，她那些基于个人情感的辩解，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幼稚。
是啊，她凭什么呢？凭她和零相处了不到几天？凭他救了她一次？
而张铁拳的背后，是钢铁壁垒里，那超过五十万的、幸存的人类。是延续人类文明火种的、沉甸甸的责任。
在这份责任面前，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灰鸦的肩膀，垮了下去。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她背上的零，也因为她身体的松弛，而滑落下来，瘫倒在她的脚边。
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从地狱里爬了出来，来到了人类最后的堡垒。却没想到，这里，是另一个……更冰冷，更无情的……审判庭。
张铁拳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片死寂的平静。
“第二小队，第三小队。”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士兵下达了命令，“启动‘冥府协议’，将目标……‘暴君’，转移至地下七层的‘白盒’。全程使用最高级别的物理隔绝和能量抑制。”
“是！长官！”
两队穿着更加厚重的、如同小型机甲般的特种士兵，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的装甲呈哑光黑色，上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胸口处，印着一个狰狞的、三头地狱犬的徽记。
他们手中，抬着一个银白色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金属担架。担架的四周，布满了复杂的能量导管和符文般的约束装置。
冥府协议……白盒……
这些词，灰鸦从未听说过。但光是听名字，就足以让她不寒而栗。
“至于你，灰鸦。”张铁拳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她的身上，“作为‘暴君’的携带者，你将被视为‘一级潜在污染源’。收押，隔离，等待后续的……审查。”
他的话，就是最终的判决。不容置疑，不容反抗。
能量护盾，无声地消失了。
那两队黑甲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沉重的步伐，朝他们走来。他们没有理会灰鸦，而是径直走向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零的身体，抬上了那个金属担架。随着他们按下开关，担架上立刻伸出了数道合金镣铐，将零的四肢、脖颈、躯干，都死死地固定住。紧接着，一层淡金色的能量场，将整个担架笼罩起来。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且……毫无怜悯。
零就像一件危险品，被小心翼翼地打包，准备送往最深的仓库。
“不……”
灰鸦看着这一幕，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从心底涌了上来。那是一种……愤怒。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那个拼了命也要夺回缰绳的少年，就这样被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目标”给处理掉。
“站住！”
她嘶吼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冲过去。但她刚一动，两名卫戍部队的士兵，就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用冰冷的合金手臂，将她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他不是……呃！”
一个坚硬的枪托，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后颈上。
世界，在她眼前，开始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个银白色的担架，被那群黑甲士兵抬着，缓缓地，消失在了那扇刚刚开启了一道缝隙的、巨大的合金闸门之后。
像被地狱的使者，拖入了深渊。
而张铁拳，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当那扇合金闸门，再次轰然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时，他那如同钢铁般坚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把她也带下去。”
他对着按住灰鸦的士兵，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然后，他转过身，抬头，看向那面冰冷的、依然烙印着【暴君】二字的城墙，眼神深邃得，如同壁垒之下，那不见天日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