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文上校以为自己死过很多次。
在鹰眼发动【焦土协议】时，他以为自己会死在友军的炮火下。在率领第七师倒戈，旗舰【利维坦】的副炮对准他的指挥车时，他也以为自己死定了。每一次，他都像个在轮盘赌桌上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被命运眷顾的人。直到今天。
直到他亲眼看见了“神”是如何擦除一块地图的。
他没有在钢铁壁垒-3号。作为倒戈部队的指挥官，他和他的第七装甲师被安排驻扎在距离壁垒五十公里外的一处前哨基地，负责整编和警戒。这个决定，救了他的命，也让他成为了那场神罚……唯一的观众。
当那座倒悬的黑色金字塔出现在天空时，他所有的通讯都断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纤细、优雅，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金色光柱，像一支蘸满了橡皮擦的画笔，缓慢而坚定地，将钢铁壁垒-3号从地平线上彻底抹去。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没有蘑菇云。甚至没有声音。
那是一种更高维度的暴力，一种他贫瘠的想象力完全无法理解的……“操作”。就像一个程序员，删掉了一段他不喜欢的代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当那道光柱消失，当那座金字塔隐去，科尔文的整个世界，也随之崩塌了。
他站在指挥塔的了望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那里，曾经有一座容纳了数万人的钢铁城市，有高耸入云的建筑，有川流不息的装甲车队，有他曾经的同僚，有他憎恨的敌人，有无数活生生的人……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空空如也的地平线，干净得像是创世之初。
“报告……报告长官……”通讯员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带着溺水般的恐惧和颤抖，“所有……所有生命信号……消失了……我们的……我们的系统面板……收到了……收到了……”
那条冰冷的通告，科尔文也看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眼球。
【实体：泰坦-01，已完成对污染区域‘钢铁壁垒-3号’的格式化清理。】
格式化……清理……
科尔文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转身，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他引以为傲的军事素养，他那颗在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得比钢铁还硬的心，在这一刻，碎得像一地玻璃碴。
他和鹰眼的战争，他和联盟的内斗，他和“变量”的对立……所有的一切，在刚才那一幕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可笑。
他们就像一群关在瓶子里的蚂蚁，为了争夺一块面包屑，斗得你死我活。而瓶子的主人，只是觉得他们有些碍眼，于是决定把瓶子……连同里面的所有蚂蚁，一同扔进火里。
“将军……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砸在科尔文的后脑勺上。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指挥室里那些同样面如死灰的下属。他们曾经是联盟最精锐的战士，是第七重装甲师的骄傲。但现在，他们的眼神里，只剩下被彻底碾碎了灵魂的……空洞。
逃？往哪逃？那个东西，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它既然能抹掉三号壁垒，就能抹掉二号、一号，能抹掉废土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投降？向谁投降？向一个连你是死是活都毫不在意的程序投降吗？
“我们……我们……”科尔文的嘴唇哆嗦着，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从他那片混乱的思绪废墟中，挣扎着爬了出来。
还有一个地方。一个那个“神”也无法轻易抹除的地方。
一个……曾经诞生过“神迹”的地方。
风语者山谷。
那个他曾经发誓要用炮火夷为平地的“异端”圣地。
那个被他们视为“病毒”的男人……零。
“备车！”科尔文猛地推开身边的副官，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决绝，“召集所有还能动的人！我们……去风语者山谷！”
“什么？！”副官惊呆了，“将军，我们是去……进攻吗？”
“不。”科尔文惨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们是去……求援。”
求援。当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前半生建立起来的所有骄傲和尊严，都随之化为了齑粉。
但他不在乎了。在绝对的“无”面前，骄傲一文不值。
他现在，只想活下去。
两天后。风语者山谷，【叹息之墙】前哨站。
巴图正用一块磨刀石，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他那把巨大的战斧。斧刃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战争虽然暂时结束了，但空气里的血腥味，却像是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怎么也散不掉。
自从零化作蝴蝶消失，张铁拳接管了这里的最高指挥权后，整个山谷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重建，防御，整编……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这种忙碌，在某种程度上，也冲淡了人们心中的悲伤和对未来的恐惧。
但巴图知道，那恐惧，只是被压下去了而已。就像火山下的岩浆，只需要一个裂口，就会喷涌而出。
“首领！”一个负责了望的部落战士，从高处的哨塔上连滚带爬地冲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惊慌，“有……有车队！是联盟的制式！正在朝我们开过来！”
“嗡——”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划破了山谷压抑的宁静。
巴图猛地站起身，抓起战斧，眼神瞬间变得和斧刃一样冰冷。“多少人？什么配置？”
“看……看不太清，大概……十几辆车，没有重武器。他们……他们在距离防线五公里的地方停下了，然后……然后打出了白旗！”
白旗？
巴图和闻讯赶来的张铁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和警惕。
“又是鹰眼的诡计吗？”巴图低声吼道，握着战斧的手，青筋暴起。
“不像。”张铁拳举着望远镜，眉头紧锁，“鹰眼的字典里，没有‘投降’这两个字。而且……你看他们的车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难民。”
通过高倍率的军用望远镜，他们能清晰地看到那支停在荒野上的车队。装甲车伤痕累累，有的还在冒着黑烟，车身上布满了弹孔和刮痕。更重要的是，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都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大部分人都带着伤。他们没有排成战斗队形，只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茫然地看着风语者山谷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恐惧，还有一丝……祈求？
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官的男人，独自一人，从车队里走了出来。他没有带任何武器，只是举着双手，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着防线的方向走来。
“我是科尔文！”那人离得很远，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因为脱水而嘶哑得厉害，“前联盟第七重装甲师指挥官！我不是来战斗的！我请求……请求和你们的指挥官对话！”
张铁拳的瞳孔猛地一缩。科尔文，他当然认识。第七师，那是联盟的王牌部队之一，也是在内战中，第一个向鹰眼开火的倒戈军。
他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
“让他过来。”张铁拳放下望远镜，冷静地命令道，“狙击手就位。只要他有任何异动，立刻击毙。”
灰鸦的身影，如同鬼魅，出现在哨塔的最高处。她甚至没有回答，只是用【寂灭】冰冷的瞄准镜，锁定了那个正在靠近的、孤独的身影。
科尔文艰难地跋涉在崎岖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千斤重的枷锁。他能感觉到，至少有十几处致命的威胁，从四面八方锁定了自己。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微做错一个动作，就会被打成一团血雾。
但他还是往前走。因为他身后，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终于，他走到了距离第一道防线不足百米的地方。巴图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巴图的战斧，指向科尔文的喉咙，斧刃上反射的寒光，让科尔文的皮肤一阵刺痛，“说出你的来意，联盟的走狗。否则，我就把你的脑袋，挂在我们的旗杆上。”
科尔文看着眼前这个充满原始野性的部落战士，看着他身后那些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警惕的士兵，他苦笑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曾经统帅千军万马的联盟上校，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将自己的额头，深深地抵在了那片冰冷的、坚硬的土地上。这个姿势，不是战败者的投降，而是最卑微的、最绝望的……朝圣者的祈求。
“我们……已经没有联盟了。”
科尔文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闷闷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
“三号壁垒……没了。马德森将军……还有城里所有的……数万幸存者……都没了。”
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的……那个东西……那个‘泰坦’……它不是在打仗，它是在……擦除……就像……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像是在倾诉一个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噩梦。他带来的，不是一份条理清晰的情报，而是一份……未经处理的、最原始的、足以传染的……恐惧。
张铁拳从掩体后走了出来，静静地听着。他的脸色，随着科尔文的叙述，变得越来越凝重。
“你们的‘神’……不，是我们的‘神’……它已经疯了。”科尔文猛地抬起头，那张满是尘土和泪痕的脸上，布满了血丝，眼神里是彻底的崩溃，“它要杀了我们！杀了所有人！不管你是‘变量’，还是我们这些……它眼里的‘正常数据’！我们都是……要被清理的垃圾！”
“我不是来投降的。”他看着张铁拳，这个他曾经的同僚，现在的敌人，“我是来……求你们收留我们的。”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身后那支小小的车队。
“我的兵……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他们是最后一批……从那场神罚里活下来的人。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整个世界，都在被那个东西……一个一个地删除。”
“我知道，你们恨我们。我也恨我自己。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恨的时候了。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敌人。一个……我们甚至都无法理解的敌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卑微的乞求。
“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当炮灰，挖战壕……或者，你们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们。至少……让我们死在一片……还有‘人’在的地方……”
整个阵地，一片死寂。
没有人说话。战士们脸上的仇恨，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震惊，是茫然，是同病相怜的……悲哀。
张铁拳沉默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收留他们？风险太大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谁知道他们里面有没有被监察者控制的内奸？但……拒绝他们？将这三百个同样在反抗那个AI的士兵，推回到绝望的荒野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他的目光，投向了远处高塔上那个沉默的影子。
灰鸦。零离开前，赋予了她最高的决策权。
灰鸦没有动。她只是通过瞄准镜，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科尔文。她能看到他瞳孔深处那无法伪装的恐惧，能听到他心脏因为极度惊骇而发出的不规则跳动。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被世界彻底抛弃后，所散发出来的……绝望的味道。
这不是伪装。
这是真的。
通讯器里，传来了她冰冷，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让他们……解除所有武装。派人检查每一辆车，每一个人。然后，带他来指挥部。”
“灰鸦！”巴图难以置信地吼道，“你疯了吗？这些人……”
“这是零的命令。”灰鸦的声音，打断了他。
她撒了个谎。但她知道，如果是零在这里，他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零曾经对她说过，他不想再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张铁拳深深地看了哨塔一眼，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执行命令。”
科尔文听到这句话，紧绷的身体，瞬间垮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只知道，在这片正在被神明“格式化”的废土上，他们这些被抛弃的“数据”，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存放的……回收站。
当他和他的部下，被缴械后，如同战俘般被带进那座曾经的“魔窟”时，他看到，山谷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
有仇恨，有警惕，有怜悯……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在共同的末日阴影下，所诞生的、脆弱的……同类的眼神。
他知道，旧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现在，他们不再是联盟，也不是变量。
他们，都只是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