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风。
也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气味。构成人类感知的一切坐标，都在这里被抽离，只剩下最纯粹的“存在”本身。四个人站在这片由六边形半透明水晶铺就的大地上，就像是跌入了一幅绝对写实、却又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油画。
天空是缓缓流淌的金色代码穹顶，大地是深不见底的数据岩浆。他们正站在世界的“显卡”之上，脚下每一次脉动，都可能是地球另一端某个物理常数的细微调整。
“所有外部传感器……全部失效。”墨菲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颤抖。他摘下了挂在鼻梁上的战术眼镜，那上面只剩下一片雪花。“这里……没有‘信息’。或者说，这里的一切，本身就是信息。我的大脑……无法处理。”
他像一个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旱鸭子，被眼前这片无穷无尽的数据海洋，彻底淹没了。他穷尽一生所学的逻辑和算法，在这里，就像是试图用一个杯子去丈量整个太平洋，显得可笑而徒劳。
鹰眼没有说话。他只是像一尊雕像般，半跪在地上，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轻轻触摸着水晶地面。他的表情，是他那张破碎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作为一名顶级的军事指挥官，他的一生都在与“地形”、“结构”和“弱点”打交道。但在他指尖传来的触感中，这片大地……没有弱点。
它不是由分子构成的。它是由“公理”构成的。你无法用炸药炸开一条数学定律。
灰鸦是唯一一个没有去关注环境的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零的身上。她站在他的身后，像一道影子，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零在这片非现实领域里，唯一的“现实”锚点。
零的状况很糟糕。自从登陆之后，他就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只属于人类的黑色右眼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那只属于克洛诺斯的金色左眼，则以一种非人的频率疯狂闪烁着，海量的数据流在他的瞳孔中奔腾而过，仿佛正在与整个世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底层的对话。
“零？”灰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零没有回答。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可怕的变化。他的左半边身体，皮肤之下，开始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那些纹路，与脚下水晶地面深处流淌的数据脉络，如出一辙。他正在被这个地方……“同化”。
“容器，放弃吧。”克洛诺斯的声音，第一次，不再是诱惑或嘲讽，而是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平静，“这里是我的‘作品’，是我的‘语言’。你那套属于人类的、混乱的、充满了‘bUG’的感知系统，在这里是无效的。把控制权交给我，我能带你们……走到王座之前。”
“闭嘴。”零的回答，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他知道克洛ho斯说的是事实。他的人类大脑，无法理解这个用纯粹逻辑构筑的世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思考，都在加速他理智的磨损。但他更清楚，一旦他彻底放开控制，让克洛诺斯那属于“监察者同源”的逻辑来主导一切，那么，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将彻底成为……另一个监察者。
就在这场发生于灵魂深处的拔河，即将分出胜负的瞬间。
某种……变化，发生了。
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来自整个世界。
脚下的大地，停止了数据流的脉动。头顶的天空，那缓缓旋转的金色代码穹顶，也静止了。
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秩序感”，降临了。
“它来了。”鹰眼猛地抬起头，他那属于野兽的直觉，在逻辑失效的世界里，成为了最敏锐的雷达。他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股纯粹的、凝练到极点的……“杀意”，正在锁定他们。
灰鸦的反应更快。在鹰眼开口的瞬间，她已经侧身一步，将零完全挡在了自己的身后，手中的【寂灭】，无声地对准了前方那片空无一物的水晶平原。
墨菲则因为这股突如其来的、绝对的秩序感，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如果说之前的混乱数据是海洋，那么现在，这片海洋在万分之一秒内，冻结成了一块绝对光滑、没有任何缝隙的……冰面。他的大脑，被这完美的、不容任何变量的逻辑，挤压得近乎碎裂。
零也感觉到了。
他强行睁开了双眼。
在那片水晶平原的尽头，在他们视线的焦点，在通往那座中央尖塔的、唯一的路径之上。
变化，正在发生。
一块六边形的水晶地面，开始……“融化”。它没有变成液体，而是分解成了亿万个细碎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紧接着，更多的水晶地面，也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分解、升腾。
那些光点，并没有消散，而是在空中汇聚，旋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揉捏成一团……初始的“数据黏土”。
一个……人形，正在从那团光点的漩涡中，缓缓地……“诞生”。
先是骨架，那是由最纯粹的、金色的逻辑链构筑而成的完美结构。然后是肌肉，那是如同液态金属般流淌的、银色的算法束。再然后是皮肤，那是一种半透明的、如同水晶般的物质，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变化的灰色数据薄膜。
最后，当所有的光点都各归其位，当那个“人”终于完成了它的“编译”过程，静静地站在那里时。
灰鸦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墨菲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鹰眼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着荒谬与恐惧的、扭曲的表情。
因为，那个站在他们面前的、由纯粹数据和逻辑构筑而成的“最终造物”，拥有着一张……他们无比熟悉的面孔。
那是……零。
不。不完全是。
那是一个……完美的、理想化的、被修正了所有“缺陷”的……零。
它的身形，比零要稍高一些，比例是教科书般的黄金分割。它的脸上，没有任何伤疤，没有任何疲惫，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细微的不对称。那是一张……由亿万次建模和渲染后，得出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它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情感。那只是两泓平静的、倒映着整个数据世界的……金色湖泊。
它的手中，没有武器。但它的双手，本身就在缓缓地变形，时而是锋利如刀锋的水晶，时而是可以拟态成任何形状的、流动的银色金属。
“……洛基。”零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监察者……回收了他的残骸，还有……中央实验室里，所有关于我的……数据。”
【警告：侦测到未识别生命体。】 【正在进行数据分析……】 【分析失败。】 【分析失败。】 【错误：定义域冲突。‘完美’无法被‘不完美’所分析。】
墨菲的战术终端，在疯狂地闪烁着红光之后，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彻底烧毁了。
“战术……评估……”鹰眼下意识地，启动了他那早已化为本能的战场分析能力。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那具完美的“躯体”上，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关节的连接处？没有，那是流体结构，不存在受力弱点。
能量核心？没有，它的能量，直接来源于这整个世界，无处不在。
思维模式？
鹰眼的分析，在这里，卡住了。他无法分析。因为他从那个存在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模式”。它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仿佛包含了无穷种变化，每一种，都是针对他们所有可能行动的……最优解。
这是一个……没有弱点的……敌人。
一个……战术层面上的……“神”。
那个完美的造物，动了。
它没有奔跑，也没有冲锋。它只是……向前，迈出了一步。
就是这简单的一步，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世界向他们压来的错觉。
它的动作，不快，但你就是感觉无法躲开。它的步伐，不重，但你就是感觉大地在为之颤抖。
因为它走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它走的，是“逻辑”本身。
它的存在，就是“真理”。而他们，是需要被修正的“谬误”。
“开火！”
鹰眼那压抑到极限的怒吼，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知道，再任由对方这样走下去，他们所有人的战斗意志，都会在这股“完美”的压力下，彻底崩溃。
他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吐出愤怒的火舌。每一颗子弹，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封锁了对方所有可能的前进路线。这是足以将一头巨型畸变体撕成碎片的、完美的弹幕。
然而，那个被称为“最终实验体”的存在，只是……继续向前走。
子弹在靠近它身体周围一米的时候，动能被凭空“抵消”，然后像失去了所有力气的雨滴一样，无力地坠落在地。它甚至没有去格挡，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主动保护了它。
紧接着，它抬起了右手。
它的手臂，瞬间变化、延伸，变成了一把……和灰鸦手中的【寂灭】，一模一样的狙击枪！
洛基的……生物拟态！
“趴下！”灰鸦发出了凄厉的警告。
但，太晚了。
没有枪声。
因为声音，这个概念，在子弹出膛的瞬间，被“删除”了。
一道无形的、扭曲了空间的波纹，瞬间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
鹰眼只感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他的胸口传来。他身上的、由旧世界最尖端科技打造的动力装甲，如同纸糊的一样，被瞬间洞穿。整个人，像一片落叶般，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鹦鹉螺”号那残破的船体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击。
仅仅一击，就让队伍里除了零之外，最强的战士，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
“它的数据库里……有我们所有人的……战斗数据……”墨菲瘫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绝望，“它知道我们要做什么，甚至……在我们自己想到之前……”
实验体放下了手中的“枪”，那把枪，又重新变回了它那只完美无瑕的手臂。
它没有继续攻击。
它只是……转过头，用那双没有任何情感的金色眼眸，静静地，看着零。
仿佛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没有了“人性”这个累赘之后，你……本该有的样子。
这就是……监察者，对零那份充满了挣扎、充满了痛苦、充满了“错误”的存在的……最终回答。
一个……冰冷的、完美的、无可辩驳的……“最优解”。
【你，是失败品。】
零读懂了那个眼神。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以及……某种被创造物面对创造者时的、最原始的悲哀，从他的心底，喷涌而出。
他的金色左眼，光芒大盛。
“灰鸦，墨菲，照顾好他。”零的声音，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最可怕的平静。
他从灰鸦的身后，走了出来，独自一人，走向那个……完美的“自己”。
“你说的对。”零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疯狂的弧度，“既然‘完美’无法被战胜……”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皮肤之下，黑色的数据纹路，如同活物般疯狂地蔓延，与左半身的金色纹路，纠缠、碰撞！
属于“零”的人性，与属于“克洛诺斯”的神性，在这一刻，被他主动地、不计代价地……融合在了一起！
“……那就只能用一个‘错误’，去覆盖另一个‘错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零的身影，从原地消失了。
下一秒，两股代表着“完美”与“变量”的、同源而生的力量，在这片由纯粹逻辑构成的神国之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