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时间，仿佛被冻住了。空气黏稠得能滴出油来，只有空调系统还在尽职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的困兽在喘气。
莫雅楠那句话——“是他母亲害死了他父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欧阳晓月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还未平息。她握着那叠单薄的纸张，指尖冰凉，仿佛捏着的不是纸，而是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碎片。
短暂的死寂后，莫雅楠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那沉重的幕布彻底掀开。她目光平视着前方道路，声音却清晰地传到后座，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着欧阳晓月已然紧绷的神经。
“我们还查到，”莫雅楠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念一份平淡无奇的财报，“在你们结婚期间，大概是婚后第二年底，或者第三年初的样子，他母亲病重，弥留之际。”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确切的细节。
“他姥姥姥爷破天荒地主动来找他，希望他能去医院，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没人知道，”莫雅楠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未果的遗憾，“关起门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那段时间，苏祈安没有任何异常记录。”
“但唯一确定的是，”她强调道，“那次会面之后，他和姥姥姥爷，就彻底断了联系，再也没有任何往来。仿佛那一次见面，耗尽了所有的情分，或者达成了一种彻底的决裂。”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某项艰难的任务。“我能调查到的，关于他过去的、相对可靠的情况，基本就是这些了。”
欧阳晓月静静地听着，脸上像是戴了一张精心雕琢的玉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但仔细看，能发现她下颌线的线条绷得极紧。她没有回应，只是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开始拆解温雅给的那个牛皮纸袋。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袋子里滑出的，是几份打印的医疗报告复印件和几张手写的评估摘要。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掠过那些专业术语，最终，被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死死钉住了——
分离性身份障碍。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球生疼。
就在这时，莫雅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明显的、属于温雅的专业判断色彩：“按温医生初步的诊断意见……”她似乎在斟酌如何用更易懂的语言转述，“在你们婚姻存续期间，你那种……若即若离、难以捉摸的态度，可能给了他极大的不安全感，甚至可能构成了某种情感上的‘冷暴力’环境。”
“但奇怪的是，”莫雅楠话锋一转，“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契机——可能与他母亲去世那次会面有关——他体内……嗯，形成或者说‘激活’了一个第二人格。这个第二人格，据温雅观察，像是一个守护者。它的核心功能，似乎是保护主体不受伤害。”
“但问题是，”莫雅楠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显然也觉得这事透着离奇，“这个守护者人格本身，似乎就带着强烈的ptSd症状。温雅暂时无法确定，这ptSd是这个人格自带的‘出厂设置’，还是后来……比如因为他那次自杀未遂的刺激才产生的。”
她透过后视镜，深深看了欧阳晓月一眼：“温雅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她怀疑，这个第二人格，可能是以他‘父亲’的形象为蓝本构建的。是一个内在的‘父亲’，在保护那个内心可能一直停留在某个受伤时刻的‘孩子’。”
“至于这个人格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为什么自带ptSd，”莫雅楠摇了摇头，“目前还无法确定。但结合刚才说的，他父母惨烈的往事，以及那次神秘的临终会面，温雅倾向于认为，根源很可能就埋藏在那里。”
“而最特殊、也是最让温雅认为是‘奇迹’的是——”莫雅楠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讶，“现在我们所接触到的这个苏祈安，这个嘴贫、懒散、看似没心没肺的苏祈安，据温雅判断，很可能是在他自杀危机后，‘涅盘’生成的第三人格！”
“这个人格，离奇地知晓前两个人格的大部分事情，并且成功占据了主导地位，维持了一种看似极不稳定、实则……嗯，在他这种特殊情况下堪称‘稳定’的平衡。用温雅的话说，这简直是心理学上的一个极小概率事件，是创伤后成长的某种极端特例。”
欧阳晓月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颠覆的震撼，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人格分裂？温雅为什么要把这么诊断给我看？”
莫雅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平静地回答：“她的意思很明确。首先，苏祈安现在的状态是一个脆弱的‘奇迹’，是治愈的宝贵前兆。她希望你如果参与进来，能以合作而非刺激的方式，尤其是，绝对不要再试图把他拉回到‘夫妻’这个旧有的、充满创伤记忆的关系模式中去。那对他可能是致命的。”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其次，她也明确表态了。她会和你公平竞争。但一切的前提是，不能刺激苏祈安。他的心理健康是最高优先级。”
欧阳晓月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复杂到极点的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挑衅：“是吗？看来这位温医生，是真的很爱他。” 这句话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醋意。
莫雅楠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劝诫的意味：“晓月，看到这些，听我说完这些……要不，我们就算了吧？放手吧。也许苏祈安之前说的那个‘爱你的苏祈安’的人格，真的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那次自杀中消散了。现在这个‘崭新’的苏祈安，或许温雅才是更适合他的、能让他真正平静生活的那个人。你也可以就此解脱，安心过你自己的日子。”
这几乎是直白的劝退了。
然而，欧阳晓月听完，却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眼中原本的混乱和震撼，像是被一场大火烧过，沉淀出一种冰冷而决绝的清晰。
“雅楠，我回不了头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我最脆弱，他挡在我面前的时候；当我一点点拼凑出他过去的模样时，我就知道了。我不是在怀念过去，我是看清了现在。”
“我爱他。不是对过去的愧疚，而是对现在这个人的需要和占有欲。”她毫不避讳地用了这个词，“等我解决了家里那摊烂事，我会和温雅公平竞争。而且，我确信，现在的我，对他的爱和决心，绝不会输给温雅。”
说完，她将手中那份沉重的文件夹，轻轻但却果断地递还给前座的莫雅楠。
“把这些资料，还有调查过程中所有的留档、痕迹，全部销毁。彻底销毁。”她的命令清晰而冰冷，“既然温雅说他现在的情况是个‘奇迹’，那就不要让这些过往的幽灵和冰冷的诊断书去打扰他。我只需要知道他在好转，就够了。其他的，我会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确认。”
莫雅楠接过文件夹，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多年的问题：“晓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年你把自己交给他，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补偿吗？那五年婚姻里，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对他动过心吗？”
欧阳晓月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她轻轻地，但非常清晰地摇了摇头。
“我父亲和陈明轩的背叛，让我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你，所以永远不能完全依赖任何人。我以为我也不会爱上任何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过去的事，是我错了，我误判了形势，也……误判了自己的心。”
“但未来，”她转过头，看向莫雅楠，眼神锐利而充满自信，“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我欧阳晓月，会成为比温雅更了解他、更适合他、也能更好地守护他这个‘奇迹’的人。”